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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节 概论
顾亭林《郡国利病》引《歙县志·风土论》曰：国家厚泽深仁，重熙累洽，盖綦隆矣。于时家给人足，居则有室，佃则有田，薪则有山，艺则有圃。催科不扰，盗贼不生。婚媾依时，闾阎安堵。妇人纺绩，男子桑蓬，臧获服劳，比邻敦睦。诚哉一时之三代也。岂特宋太平、唐贞观、汉文景哉！诈伪未萌，讦争未起，纷华未染，靡汰未臻，则正冬至以后春分以前之时也。驯至正德（武宗）、嘉靖（世宗）初，则稍异矣。土田不重，操赀交接，起落不常。能者方成，拙者乃毁，东家已富，西家已贫，高下失均，锱铢共竞，互相凌夺，各自张皇。于是诈伪萌，讦争起，纷华染，靡汰臻。此正春分以后夏至以前之时也。迨至嘉靖末隆庆（穆宗）间，则尤异矣。末富居多，本富益少。富者愈富，贫者愈贫。起者独雄，落者辟易。资爰有属，产自无恒。贸易纷纭，诛求刻核。奸豪变乱，巨猾侵侔。于是诈伪有鬼蜮，讦争有干戈，纷华有波流，靡汰有邱壑。此正夏至以后秋分以前之时也。迄今三十余年，则夐异矣。富者百人而一，贫者十人而九。江河日下，不堪设想。此正秋分以后冬至以前之时也。按此亦足见明代风俗之一斑矣。
第二节 仕宦骄横
鄢懋卿恃严嵩之势，总理两淮、河东盐政，其按部常与妻偕行，制五彩舆，令十二女子舁之。（见《严嵩传》。）张居正奉旨归葬，藩臬以上皆跪迎，巡方御史为之前驱。真定守钱普，创为坐舆，前轩后室，旁有两庑，各立童子给使令，凡用舁夫三十二人。所过牙盘上食，味逾百品，犹以为无下箸处。普，无锡人，能为吴馔，居正甘之，曰：吾至此始得一饱。于是吴人之能庖者召募殆尽。（《居正传》）夫以居正之贤，尚且如此。则汪直、严嵩、魏阉之骄横，更无足异矣。呜呼！明代官方之坏一至此哉！
第三节 才士傲诞
《明史·文苑传》：吴中自祝允明、唐寅辈才情轻艳，倾动流辈，放诞不羁，每出名教外。今按诸书所载寅慕华鸿山学士家婢，诡身为仆，得娶之后事露，学士反具资奁，缔为姻好。（《朝野异闻录》）文徵明书画冠一时，周徽诸王争以重宝为赠。（《玉堂丛话》）宁王宸濠慕寅及徵明，厚币延致，徵明不赴，寅佯狂脱归。（《明史·文苑传》）又桑悦为训导，学使者召之，吏屡促，悦怒曰：天下乃有无耳者！期以三日始见，仅长揖而已。王廷陈知裕州，有分巡过其地，稍凌挫之。廷陈怒，即遣散士卒，不得祗应，分巡者窘而去。于是监司相戒勿入裕州。康德涵六十生日，召名妓百人为百年会，各书小令付之，使送诸王府，皆厚获。谢榛为赵穆王所礼，王命贾姬独奏琵琶，歌其所作《竹枝词》。歌罢，即饰姬送于榛。大河南北无不称谢榛先生者。（俱见《裨史汇编》）此等恃才傲物，不羁，宜足以取祸。乃声光所及，到处逢迎，不特达官贵人倾接恐后，即诸王亦以得交为幸，若惟恐失之，可见明中叶世运升平，物力丰裕，故文人学士得以跌荡于词场酒海间，亦一时盛事也。
第四节 势豪虐民
前明一代风气，不特地方有司私派横征，民不堪命。而搢绅居乡者亦多倚势恃强，视细民为鱼肉，上下相护，民无所控诉也。《杨士奇传》：士奇子稷居乡，尝侵暴杀人，言官交劾，朝廷不加法，以其章示士奇。又有人发稷横虐数十事，乃下之理。士奇以老病在告，天子不忍伤其意，降诏慰勉，士奇感泣遂不起。是时士奇方为首相，而其子至为言官所劾，平民所控，则其肆虐已极可知也。《梁储传》：储子次摅为锦衣百户，居家与富人杨端争民田。端杀田主，次摅遂灭端家一百余人。武宗以储故，仅发边卫立功。《朝野异闻录》又载次摅最好束人臂股或阴jing使急迫，而以针刺之，血缕高数尺，则大叫称快。此尤可见其恣虐之大概矣。《焦芳传》：芳治第宏丽，治作劳数郡，是数郡之民皆为所役。《姬文允传》：文允宰滕县，白莲贼反，民皆从乱。文允问故，咸曰祸由董二。董二者，故延绥巡抚董国光子，居乡暴横，民不聊生，故被虐者至甘心从贼。则其肆毒更可知也。《琅琊漫钞》载松江钱尚书治第，多役乡人，砖甓亦取给于役者。有老佣后至，钱责之。对曰：某担自黄瀚坟，路远故迟耳。钱益怒，答曰：黄家坟亦吾所筑，其砖亦取自旧冢，勿怪也。此又势家役民故事也。其后昆山顾秉谦附魏忠贤得入阁，忠贤败，秉谦家居，昆民焚掠其家，秉谦窜渔舟以遁。（《秉谦传》）时秉谦已失势，其受侮或不足为异。至于宜兴周延儒方为相，陈于泰方为翰林，二家子弟暴邑中，宜兴民至发延儒祖墓，又焚于泰、于鼎墓。（《祁彪佳传》）王应熊方为相，其弟应熙横于乡，乡人诣阙击登闻鼓，列状至四百八十余条，赃一百七十余万。其肆毒积怨于民可知矣。温体仁当国，唐世济为都御史，皆乌程人。其乡人盗太湖者以两家为奥主，兵备冯元飏捕得其魁，则世济族子也。（《元飏传》）是缙绅之族且庇盗矣。又有投献田产之例，有田产者，为奸民窃而献诸势要，则悉为势家所有。天顺中曾翚为山东布政使，民垦田无赋者，奸民指为闲田，献诸戚畹，翚断还民。（见《李棠传》。）河南濒黄河，淤地民就垦，奸民指为周王府屯场，献王邀赏，王辄据而有之。原杰请罪献者，并罪受者。（《原杰传》）《戒庵漫笔》：嘉定青浦间，有周星卿者素豪侠。一寡妇薄有资产，子方幼，其侄阴献其产于势家。势家方坐楼船鼓吹至阅庄，星卿不平，纠强有力者突至索斗，乃惧而去，诉于官。会新令韩某，颇以扶抑为己任，遂直其事。此亦可见当时献产恶习。此一家因周星卿及韩令得直，其他小民被豪占而不得直者，正不知凡几矣。
第五节 官民交通
部民乞留者，如周舟、胡梦通、郭伯高、李思进、高彬、刘郁、纪惟正之坐事当逮，而民诣阙言多善政。余彦诚、郑敏等十人之坐事下狱，而耆民列政绩以闻。（见《循吏传》。）况钟之丁忧，陈本深之满秩，而民乞留，皆获允许。后郭为吏部尚书，虑其中有妄者请核实，从之。自是遂为例。（见各本传。）宣宗因刘迪、王聚之邀吏民保留，自后部民乞留者，率下所司核实。盖久则弊生，部民不尽可信，而为刘迪、王聚者正多也。且唐时已有驱迫人吏上言政绩，请刊石纪德者。三代之直道不存，往往以一二媚官者私人之感情，而为乞留颂德之举。重以贪官污吏，复从而贿嘱之，私托之，遂使民不能见信于上，而民情不得上达。
循良之绩亦多壅于上闻，致可慨已！
第六节 奸豪胥役与词讼
彰德府安阳县军校杂民而居，易犯法，逮之辄匿，颇称难治。武安、涉皆并山作邑，民性健武喜讼。苏州风俗倾险狡悍，往往上官欲察州里之豪，不能不假耳目。而奸人常为之窟，欲中害人者，阴行贿赂，置怨家其中，罗织罪状，暗投陷阱。及对簿，上之人虽心知其冤，终不得释。其人扬扬然谓执一县生死之柄，上至长吏，犹或阴持短长，伺间肆螫，名曰访行。市井恶少，恃勇力辩口。什伍为群，欲侵暴人者，辄阴赂之，令于怨家所在，阳相触忤，因群殴之，则又诬列不根之辞，以其党为证佐。非出金帛谢之，不得以解，名曰打行。告讦成风，一家有事，里中即成党，连数十人为一党，连数十事为一词，非必真负冤抑，特为鱼肉之以为利耳，名曰连名投呈。睚眦之憾，或先有借贷邂逅，一家之内有死者，辄以告官禁丧，不服则求检验，检验则无不破家矣。其所谓人命，无真假，只在原告不肯罢。江东之人与灶户杂居，黠者欲侵愚弱，辄以灶籍讼之运司。运司悬隔数百里，一经勾摄，亲友哭别，如赴市曹。既至，私幽之假处，进无对簿之期，退乏饔飧之资，动延岁月，多缧绁以死者。漕折以来，田价倍增，故民间讼事多起于赎田。既经明禁，又不得言田事，则扩为游词，无一语及田，而良民不习置对，不能与辨，或有妻子抆泪而还契券者。若其人能自置于官，则诬告者往往抵罪，盖亦有两家俱破者。浙江永康县健讼之风尤甚，民间稍失意则讼，讼必求胜，不胜必翻。讼之所争甚微，而枝蔓相牵，为讼者累十数事不止。每越诉会城，人持数词，于巡院则曰豪强，于盐院则曰兴贩，于戎院则曰理侵，于藩司则曰侵欺，于臬司则曰人命强盗，于水道通则曰淤塞，随所在编投之。惟觊准理，即设虚坐诬不恤，而被讼者且破家矣。又如民之阴鸷而黠者，上不能通经学，下不能安田亩，以其聪明试于刃笔，捏轻为重，饰无为有，一被笼络，牢不可出。凡健讼者为害，皆此辈尸之也。人有指斥其恶者，即以他词中之。即有司且有拘制上下，莫之谁何者矣，是曰起灭。城中揭保户与讼家为地邻，每偏相佐佑，至为陈禀以乱是非。或伺而遮之，俾其情不得上达。稍与抗则结众殴辱之，使负屈而去。故人家有事，必重贿揭保之桀黠者以为羽翼。盖未至于庭，而所费固已不赀，贫弱每因此受重困，是曰扛帮。九江之讼至无情者惟盗与杀。讼杀者必令其负尸而验之，市人及邑门，郊人及郭门，验弗逾日弗委任，验伤与陈牒合，则理之。虚而不合，则存其词而籍之，以证再讼。令之职也，其讼盗也。本窃而词以劫者，未窃而词以劫者，舍盗而指其仇者，与盗通而诬人以货者，捕之与盗市者，捕之噬人者，告盗而与盗解而自息者，公举盗而以为私者，保往盗而以为私者，不可枚举。（《郡国利病》）李维桢参政《游朴大政纪略》曰：沔阳州士大夫散处四境，视州城如寄，其始舆台伍伯之属，至微细耳。交关曹掾为奸利，羽翼成而胆势益壮，小民有讼，贿豪为居间。其有拳勇者任受刑，桀黠者任对簿，无不捷矣。所得贿赂日益富，则使其徒为州胥吏。已为郡胥吏，又以其赂通监司若两台之为胥吏者。两台耳目寄六十五郡司理，又以其赂通六十五郡司理，侦事有朋，随地构会。阴操州长吏幕短长，所不便予下考，千里之外，其应如响。即士大夫惴惴惧不免，而不肖者欲有所甘心，或阴回之。于是视士大夫州长吏蔑如，即郡若监司、若两台且玩弄股掌之上。长吏至且与为宾主礼，仰其鼻息，舞文犯科，不可穷诘。岁加州赋数千金以实其橐，若固有之。夫纪纲风俗之敝坏，莫甚于楚，楚尤莫甚于我郡。自江陵败，大臣往往为系累，堂廉冠履，陵夷殆尽。士大夫垂首结舌，吏无所忌惮，城狐社鼠又从而为之釜鬵。情日壅塞，权日旁落，威日假借，而横民出焉。其种有六：曰土豪，曰市猾，曰讼师，曰访窝，曰主文，曰偷长。梗枝窟火，常相通为用。如荆门豪，兼六者而有之。其党以千计，其众以万计。功繁拜请，妖讹汹沸，远则楚之六十五郡，近则辇毂；力折权行，岂一朝一夕之故哉！
第七节 结社
社之名起于古之国社、里社，故古人以乡为社。《大戴礼》：千乘之国，受命于天子，通其四乡，教其书社。《管子》：方六里名之曰社。今河南、太原、青州乡镇犹以社为称。是也。（《左传》昭二十五年：齐侯唁鲁昭公曰：自莒疆以西，请置千社。注：二十五家为社，千社二万五千家。哀公十五年：齐与卫地书社五百。《晏子》：景公与鲁君地山阴数百社。《吕氏春秋》：越王请以书社三百封墨子。）又古者春秋祭社，一乡之人无不会聚。《三国志》：蒋济为太尉，尝与桓范会社下。是也。《汉书·五行志》：兖州刺史浩赏禁民私所自立社。臣瓒曰：旧制二十五家为社，而民或十家五家为田社，是私社。《隋书·礼仪志》：百姓二十五家为一社，其旧社及人稀者不限。然后人聚徒结会亦谓之社。万历之末，士人相会课文，各立名号，亦曰某社某社。崇祯中陆文升奏讦张溥等复社，至奉旨察勘，在事之官多被降罚。考《宋史·薛颜传》，耀州豪姓李甲结数十人，号没命社。《曾巩传》：章邱民聚党村落间，号霸王社。《石公弼传》：扬州群不逞为侠于闾里，号亡命社。而隋末谯郡贼有黑社、白社之名。元泰定帝亦禁民结扁担社。想明时士人必别有取义也。天启以后，士子书刺往来，社字犹以为泛，必曰盟，曰社盟，其《辽史》之所谓刺血友乎！
第八节 风节
明自中叶以后，士大夫峻门户而重意气，其贤者敦厉名节，居官有所执争，即清议翕然归之。然建言者分曹为朋，率视阁臣为进退，依附取宠，则与之比。反是则争，比者不容于清议。而争则名高，于是一时端揆之地，遂为抨击之丛。故当时不患其不言，患其言之冗漫无当，与其心之不能无私，言愈多而国是愈淆也。但其中公是非自在，亦不可尽委之沽直好事耳。至若海瑞、邱橓、吕坤、郭正域、卢洪春、马经纶、赵南星、邹元标、孙慎行、高攀龙、冯从吾、杨涟、左光斗、魏大中、周朝瑞、袁化中、顾大章、王之宷等，守正不阿，直言不讳，其风节之愈峻者，其受祸愈烈，与东汉季年若出一辙。明社之屋基于此矣。
第九节 朋党
成弘以上，学术纯而士习正，其时讲学未盛也。正嘉之际，王守仁聚徒于军旅之中，徐阶讲学于端揆之日，流风所被，倾动朝野，于是搢绅之士，遗佚之老，联讲会，立书院，相望于远近，而名高速谤，气盛招尤，物议横生，党祸继作。乃至众射之的咸指东林。甘陵之部，洛蜀之争，不烈于是矣。顾宪成、顾允成、钱一本、于孔兼、史孟麟、薛敷教、安希范、刘元珍、叶茂才诸人，清节姱脩，为士林标准。虽未尝激扬标榜，列君、宗、顾、俊之目。而负物望者引以为重，猎时誉者资以梯名。附丽游扬，亦不免薰莸猥杂焉。魏允中、王国、余懋衡皆以卓荦宏伟之概，为众望所归。李三才英迈豪俊，倾动士大夫。皆负重名。当时党论之盛，数人者实为之魁。而李植、江东之、汤兆京、金士衡、王元翰、孙振基、丁元荐、李朴、夏嘉遇等尤风节自许，矫首抗衡，意气横厉，抵排群枉。大要君子小人日相水火，而搢绅之祸，遂烈于前古矣。
《明史·阉党列传》总序曰：明代阉宦之祸酷矣，然非诸党人附丽之，羽翼之，张其势而助之攻，虐焰不若是之烈也。中叶以前，士大夫知重名节，虽以王振、汪直之横，党与未盛。至刘瑾窃权，焦芳以阁臣首与之比，于是列卿争先献媚，而司礼之权居内阁上。迨神宗末年，讹言朋兴，群相敌仇，门户之争，固结而不可解。凶竖乘其沸溃，盗弄太阿，黠桀渠，窜身妇寺，淫刑痡毒，快其恶直丑正之私。衣冠填于狴犴，善类殒于刀锯，迄乎恶贯满盈，亟伸宪典，刑书所丽，迹秽简编。而遗孽余烬，终以覆国。庄烈帝之定逆案也，以其事付太学士韩等曰：忠贤不过一人耳，外廷诸臣附之，遂至于此。其罪何可胜诛。痛乎哉！患得患失之鄙夫，其流毒诚无所穷极也。然则搢绅之受祸，又未尝不因一二士大夫之自隳气节，始而假借小人，继而为小人所用，终而比附小人，以致正气扫地，大丧国家之元神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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