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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国赏花词

    春节前薄游广州,偶值陈叔通前辈于羊城宾馆,为道南来看花,意兴飙举,因赋诗志快,有“最爱无花不是红”之句,盖游踪所至,看花多作胭脂色也。予周游羊城、佛山、湛江、从化以至海南岛诸地,历时半月余,看花多矣,自谓老眼无花,与叔老殊有同感;因摭取其句,率成小诗十绝,以博爱花者一粲。

    “最爱无花不是红,羊城处处有春风。当年碧化苌弘血,此日花妆分外浓。”广州公社烈士陵园,别称红花岗公园,园中多以红花作点缀,殆即为诸烈士碧血所化之象征欤?

    “最爱无花不是红,东风催放百花红。他乡故旧相逢好,六尺昂藏一品红。”象牙红原为旧识,一名一品红,此间皆作地栽,无不茁壮可喜,竟有繁枝挺秀,高出人家墙外者。

    “南溟景色原如画,最爱无花不是红。犹有碧桃慵未放,紫荆先自笑春风。”广州越秀公园与从化温泉区,夹道大树离立,干高叶巨,着花如小喇叭,作玫瑰红色,据云原名紫荆花,与苏沪所见花小如粟子而密附树枝上者,迥不相同。斯时碧桃尚未盛开,而此花则烂然怒放矣。

    “最爱无花不是红,六街花市喜追从。牡丹弄巧先春发,滴粉搓脂点染工。”除夕广州花市上,有牡丹多株,花颇肥硕,或紫或红。此间花农,不用温室催花,而以经常灌水曝日为之,所费心力多矣。

    “最爱无花不是红,海棠低亸似娇慵。桃僵李代浑闲事,芍药权将大丽充。”广州芍药绝少,花市上有红、紫各色大型花标名芍药者,实皆大丽也。或云广州人以大丽为芍药,由来久矣。

    “最爱无花不是红,岭南浑似绮罗丛。吊钟花放催春到,应有钟声度九重。”吊钟花为岭南所独有,花作粉红或桃红色,亦有白色者;一花六七蕊,多至十二蕊,开放后下悬作钟形,故名。

    “最爱无花不是红,黄花也爱弄新红。昨宵花市曾相见,一笑嫣然脸晕红。”花市上所陈菊花,五色缤纷,而以红色者为尤艳,纵使渊明再生,亦将瞠目不相识矣。

    “十分春色弥琼岛,最爱无花不是红。橡树椰林齐结绿,胭脂浓抹绿荫中。”海南岛多橡树椰林,往往见有一品红、爆仗花等掩映其间,令人有“万绿丛中一点红”之感。

    “最爱无花不是红,偏教没福见梅公。哪知荔树蕉荫里,却有寒香发几重。”南来未见梅花,引为遗憾;无意中忽于从化温泉区得之,凡十余株,皆为宫粉梅,有含蕊者,有怒放者,有已发叶茂密者,真奇观也。

    “最爱无花不是红,纷罗眼底尽嫣红。花名花性多难识,愧未专深愧未红。”南来看花,多为奇葩异卉,见所未见,花名花性,悉茫无所知;自愧种花多年,而浅见薄识,去红透专深之境远矣。

    放棹七里泷

    “江回滩绕百千湾,几日离肠九曲环。一棹画眉声里过,客愁多似富春山。”

    我读了这一首清代诗人徐阮邻氏的诗,从第一句读到末一句细细地咀嚼着,辨着味儿,便不由得使我由富春山而想起七里泷来。这一次是清游,是在一九二六年的春光好时,距今已有两年了。两年间的光阴,也像七里泷的水一般宛宛流去,不知漂洗了多少事情的回忆;然而那水媚山明的七里泷,却在我心头脑底留下了一个很深很深的印象,再也漂洗不去。七里泷啊,你真是一个移人的尤物!

    我们告别了俗尘万丈的上海,跳上沪杭火车,一路兴高采烈地到了杭州,就近在旅馆里宿了一夜。第二天清早七点钟,便赶往南星桥去。我们打听得轮船直放桐庐的共有两艘,每天分早晨、午后两班驶行。这时是八点半钟左右,轮船正在码头上,我们分坐了两个舱,端为大家都是熟不拘礼的熟人,一路上言笑晏晏,无拘无束。内中有一对夫妇新婚未久,还不到半年,虽说早已度过了蜜月,多少却还带些儿蜜意,因便成了众矢之的,给我们借这船舱一角,补行闹新房的把戏。

    轮船驶过了六和塔,回头不见了塔影,便渐渐地进富春江了。一到这富春江上,说也奇怪,顿觉得山绿了,水也绿了,上下左右,一片绿油油地;我们容与于山水之间,也似乎衬映得衣袂俱绿,面目俱绿了。游侣中有一个摄影迷眼瞧着好景当前,不肯放过,兀自捧着他所心爱的一架摄影机,在船头上跳来跳去,一张又一张的,不知摄了多少。将到富阳时,天公不作美,忽地下起雨来。雨点儿着在水面上,错错落落地,似乎撒下了明珠无数。四下里的山,都罩在雨气中,迷迷濛濛地,似是蒙着轻绡雾縠一般。同船有两个外国人,在船头看雨景,和我们攀谈;说这一带风景,绝似日本的西京,真是美绝妙绝,便是西方几个名胜之区,也及不上这里的幽丽呢。我们听了,也附和着他们叹赏不止。

    午后五点钟光景,天上云散雨收,只还没有放晴。一阵子汽笛呜呜,船上人报道桐庐到了。我们上了岸,地上泥滑滑,雨水还没有干,脚下很觉难行。幸而旅馆就在岸边,走不上几十步路,早就到了。这旅馆楼阁三层,临江而筑,所处的地位很好,确有帆影接窗潮声到枕之妙。

    住的问题解决了,便解决吃的问题,在邻近一家菜馆中饱餐了一顿,才回到旅馆中休息。

    我爱看夜景,独个儿凭阑待月,可是倚偏了阑干,不见月来,只见乱云如絮,在桐君山头相推相逐,煞是好看。夜半月上,沿江的一带阑干都沐在月光之中,而富春江的水,更像铺着片片碎银似的,美妙已极。

    我因舟车辛苦了一天,很觉疲倦,悄悄地先自睡了。难为游侣们已商定了明天游七里泷的计划,将船只和饭菜都安排好了。第二天早上八点钟,就预备出发;等候一位向导,兀自不见来。却望见了对面的桐君山,山容如笑,倒像在那里欢迎我们前去一游似的。于是搭了摆渡船,渡到对江的山下去。山虽不高,风景却还不恶。山顶有桐君寺、桐君祠。桐君姓氏、朝代都不详,传说是黄帝时代的人,采药求道,到这东山之上,偎在一株桐树下,有人问其姓,他则指桐示之,世因名其人曰桐君。他识得草木的性味,定三品药物,有《药性》(共四卷)和《采药歌》两种著作,此君可称是中国药剂师中的开山鼻祖了。桐君寺内有小轩一间,见柱上有联语,上联是“君系上古神仙,灵兮如在”,下联是“我爱此间山水,梦也常来”。大家见了下联,都拍手喊好,像富春江上这样的山明水媚,真教人梦也常来了。

    我们走下桐君山来,那向导已来了,正在对岸向我们招手,我们便急忙摆渡过去,走上昨夜预定的那只大船。那船倒是一只新船,十分宽敞,足足可容二十人。船中一家老小,都在船尾,真是云水乡中一个美满的家庭。我们一行十多人,占满了一船,红日三竿,便照着我们欢欣鼓舞地出发。春水船如天上坐,已够舒服,何况又在富春江上呢。我和妻坐在船头饱看山水,越上去越见得山青水绿,如人画图,比了西子湖,自别有一番境界。

    欸乃声声,似乎唱着快乐之歌,缓缓地在这幽美绝世的七里泷中行进,泷口水浅,船家上岸去背纤。我们全船的人,知道好景临头,不肯轻轻放过,都聚在船头,尽着赏览。我们瞧这一片伟大的美景,如展黄子久山水长卷;一时神怡心旷,兀自默默地看着,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昔人见了绝色的美人,有“心噤丽质”一句话,我这时也大有心噤丽质之慨了。一路看山看水,飘飘欲仙。三点三十五分钟,便到了那鼎鼎有名的严子陵钓台之下。船儿停住了,大家走上山去。上山见有大碑矗立,标着“严子陵钓鱼台”“谢皋羽恸哭西台”诸字。山顶有东、西二台,高一百六十丈,东台便是严子陵钓台,有亭翼然。亭下砖石很多,据船家说,倘能将砖石击中亭顶的,便是弄璋的喜兆。我们好奇,拾过了砖块,抛掷了一会。我坐在钓台的平石上,低头一望,毛发为竖。当下我们说着顽话,说这钓鱼台离水既这般高,不知当初严先生是怎样钓鱼的?也许那鱼竿是特别大特别长的吗?我们纷纷研究的结果,便断定当初水面很高,至少要比现在高百丈以上,所以严先生尽可在这钓台上安然钓鱼了。西台便是谢皋羽恸哭之所,台上也有一亭,亭中有“清风千古”一块大碑。我们小立摩挲了一会,仿佛瞧见谢先生的泪痕,听得谢先生的哭声哩。谢先生名翱,字皋羽,号晞发子,宋代长溪(今福建霞浦)人。后迁居浦城(今福建建安)。元兵南侵时,曾参加文天祥抗战部队,任咨议参军。宋亡不仕。及闻天祥殉国,先生独带了酒,登富春山,设文山神主,酧奠号泣,作《西台恸哭记》。卒后葬钓台南。清代诗人徐东痴吊以诗云:“晞发吟成未了身,可怜无地着斯人。生为信国流离客,死结严陵寂寞邻。疑向西台犹恸哭,思当南宋合酸辛。我来凭吊荒山曲,朱鸟魂归若有神。”诗意也是很沉痛的。

    山中有严先生祠,少不得要去拜谒一下,见是一幅画像,道貌蔼然,满现着笑容,回想到他当初隐姓埋名,洁身高隐:汉光武是他少时的同学,有意给他做大官,他却坚辞不就,宁可在富春江上种田钓鱼,以终其身。祠中有联云:“磐石钓台高,任长鲸跋浪沧溟,料理丝纶,独把一竿观世局;扁舟云路近,携孤鹤放怀山水,安排诗酒,好凭七里听滩声。”祠旁有一座楼,名客星楼,供有谢皋羽、苏东坡等神位,楼中有一联云:“大汉千古,先生一人。”分明是指严先生而言,称颂十分得体。

    我们在严祠中小坐了半晌,啜了一盏清茶,才踱下山去。我们原议是要直到严州的。因为我曾听得前辈陈冷先生说,从桐庐到兰溪几百里水路,全是引人入胜的好景。倘若不到兰溪,那么至少也得到严州。所以我们此来,就决计以严州为目的地了。不道同行中有人醉心西子湖上裙屐之盛,不愿冷清清地再伴这清寂的山水,因便贿通船家,推说当日不及到严州,势将搁在半路上。又说严州有强盗,往往打劫船客,于是就在钓台下回掉了。

    归途到罗市镇一游,无甚可观,不过沿江一带的石滩,还可动目。而在岸上看那七里泷一带的山,罩在蔷薇色的夕阳里,真觉得春山如笑哩。

    一九二八年三月

    雪窦山之春

    “千丈之岩,瀑泉飞雪。九曲之溪,流水涵云。”————《宁波府志·形胜篇》。

    梦想雪窦山十余年了。在十余年前,曾有一位老同学作雪窦之游,回来极言其妙,推为四明第一。从此以后,那瀑泉飞雪的千丈之岩,流水涵云的九曲之溪,使我魂牵梦役,恨不得插翅飞去,啸傲其间。

    年来每当春日,必作春游。天平山啊,鼋头渚啊,西子湖啊,七里泷啊,都去得厌了,便决意一游雪窦。珍侯、大佛诸老友一致赞成,破费了三天的工夫,准备一切,便搭宁兴轮出发。同行者共五人,颇觉热闹。夜中不能入睡,黎明即起,冒风登甲板,看海上旭日初升,真个如火如荼,奇丽万状。七时半到达宁波,一行五人分坐人力车到大佛家一坐,就赶往南门外汽车站。汽车站上的买票洞口,早已挤满了人,好不容易买到了票,就跳上长途汽车,直放溪口。时已九时半,一路车行如飞,经小站七八,十时四十分到溪口镇。镇并不大,镇人多务农为业,也有几家小商店,出售零物。溪头最胜处,有文昌阁岿峙其间,十分壮丽。溪面很广阔,碧水涟漪中,常有竹筏顺流而下。这一带地区,载人载物,多用竹筏,船只反而少见。正午,在一家小面馆中吃肉丝面果腹,探听去雪窦山路程,或说二十里,或说十五里。沿溪大道,全以水泥砌成,其平如砥,阑干曲折,数步一灯,顿使这蕞尔小镇好似穿上了一身簇新漂亮的西装。去镇以后,渐入山野,汽车道可直达入山亭,便利游客不少。

    我们雇到了一农民作入山向导,行行止止,奔波了三小时,又渴又热又疲乏;三时十五分,总算到了雪窦寺。寺门有长方大匾,红地金字,大书“四明第一山”五字。考《宁波府志》:“雪窦禅寺在宁波县西五十里,唐光启年间建,明州刺史黄晟舍田三千三百亩以赡之,旧名瀑布。宋咸平三年,改名雪窦山资圣寺,淳祐二年赐御书‘应梦名山’四字。元至元二十五年又毁,所藏御书二部四十一卷俱无存。越二年复建。明洪武初改今额,为天下禅宗十刹之一。崇祯末毁于兵燹,今复兴建。”寺极大,寺僧不多,香火也很寥落。全寺所占地位极好,风景非常幽秀,在昔人的吟咏中,可以概见,兹摘录数首如下:

    明倪复《登雪窦岩》:“倚天苍翠出峥嵘,中有飞泉泻碧鸣。绝壑风高岩虎啸,千林月上野猿惊。寺当绝顶丹题见,径转回溪素练萦。徒觉尘区异寥廓,欲临寒碧洗烦缨。”

    明陈濂《游雪窦寺》:“青山面面削芙蓉,咫尺犹疑千万峰。野草逢春都是药,碧潭和雨半藏龙。池开锦镜晴波阔,路入珠林暖翠重。试采新茶寻涧水,一双玄鹤下高松。”

    唐方干《游雪窦寺》:“飞泉溅禅石,瓶屦每生苔。海上山不浅,天边人自来。度年惟桧柏,独夜任风雷。猎者闻钟磬,知师入定回。”“登寺寻盘道,人烟远更微。石窗秋见海,山雾暮侵衣。众木随僧老,高泉尽日飞。谁能厌轩冕,来此便忘机。”“绝顶空王宅,香风满薜萝。地高春色晚,天近日光多。流水随寒玉,遥峰拥翠波。前山有丹凤,云外一声过。”

    在寺中吃了一碗冬菇素面,休息了半晌,早又游兴勃发起来。向寺僧探问附近名胜,知道那最著名的千丈岩、妙高台相去不远。于是各带一架摄影机,踱出寺门。过伏龙桥,已听得流水澌澌,如奏雅乐。走了不多路,便见一溪潆洄出脚下,有一株小树从陂岸斜出,正如舞人折腰,婀娜可爱。在这所在,便见有一道平坦的山径,渐渐斜上,夹径都是野杜鹃花,或黄或红或粉红,似乎都掬着媚笑,欢迎佳客。前行四五百步,见有水泥的小轩三楹,入轩时就听得水声訇訇,好像春雷乍发,凭栏一望,不觉欢喜叫绝。原来对面就是千丈岩,几百尺长的大瀑布,从岩上倒泻而下,如飞雪,如撒粉,如散银花,如展匹练。明代诗人汪礼约《经雪窦寺观瀑》长诗有句云:“目回万里尽,意豁千峰开。足底溪声激,冷冷清吹哀。”“石转惊飞流,槎来银汉秋。又疑广陵雪,喷薄钱塘丘。”足见其妙。千丈岩岩石奇古,下临无地,因有飞瀑之故,一名飞雪岩。诸游侣叹赏了一会,决意明天转到岩下去尽情饱看。出小轩,更曳杖而上,直达绝顶,就是所谓妙高台了。

    这里的风景形势,确当得上“妙高”二字,临崖有亭翼然,可以远瞩,可以俯眺。一座座的山岩,一方方的田野,一道道的溪流,一株株的翠柏苍松,都一一收入眼底,顿使人胸襟豁然,乐不可支。明沈明臣有《登妙高台远瞩》诗云:“西陟何崔嵬,崇基夙曾构。白云荡空阶,红壁射高溜。万岭盘斗蛟,中区显孤秀。五色纷以披,春阳逗云岫。阴霾开昨寒,曲涧回今昼。田霞耕阪迭,溪霜响林漱。西教肃瞿昙,狞猛驯山兽。藤结秋干龛,鸽鸣秋水瓮。乃兹荒秽场,苍莽穴鼯鼬。坐以息纷拏,内典竞渊究。神理当自超,局影多瘢垢。眺望遥峰长,兹心敢终负。”结尾的八句,正和我的感想相同,可惜不能长坐于此,永息纷拏啊!下妙高台时,暮色已徐徐四合,回雪窦寺,夜宿后轩,睡梦中犹闻飞瀑声。

    十八日五时半起身,往游白龙洞,其地离寺并不远,一路溪流潺潺,怪石剌剌,虽名为洞,却并不见洞。只见两崖之间,界以小石桥,溪水从桥洞中翻滚而下,从那无数怪石中,悠悠而逝。我们摄过了影,回寺进早餐。八时四十分,便又动身西行,一游西坑。其地又名伏龙洞,但也不见有洞,只见清溪一泓,汩汩有声。沿岸有十多株树,密密地排列成行,都开着一簇簇粉红色的花,甚是繁茂;看去团花簇锦,如入锦绣之谷。据向导说,这种花叫做柴爿花,花名俗不可耐,未免唐突奇葩,我以为是杜鹃花的一种,也许就是别名娑罗花的云锦杜鹃吧?我们折取了几枝花,便回寺午餐。十一时五分重又起程,经御书亭西行,徐徐地走下山坡。十一时半,到了千丈岩,仰视飞瀑,愈形壮丽,水花溅及百步以外,好似毛毛雨一样。瀑下有洼,积水过仰止桥下泻,不知所之。游人到此,真的尘襟尽涤,心中一些儿没有渣滓了。

    正午,更向下行,峰回路转,经过峭壁无数。目之所接,全是嵯峨怪石,天高月黑之夜,也许会像神话中所传说的山魈,出没其间吧?一时十五分,过一潭,岩上有一瀑斜下,约一二丈,俗称隐潭的第二潭。我们跨石涉水,各摄一影。此时天气骤变,山雨欲来,狂风刮起树叶,满山乱舞。我们急急地奔避,而拳头般大的雨点,也跟着打了下来;一会儿春雷隆隆,似在我们当头滚过,因在高山之上,更觉得近在咫尺了。我们既没带雨具,衣履尽湿,就岩石下坐等了一小时,雨势稍杀,便又走了一程,到一座山亭中去躲雨。大家谑浪笑傲,浑忘自身已成“落汤之鸡”。

    三时重又启行,到龙神庙前,那有名的隐潭,就在侧面。《宁波府志》云:“隐潭在奉化县西北五十里,潭居西岩之下,两岩相抗,壁立数百仞,仰以窥天,仅如数尺。瀑泉如练,循崖而落,水寒石洁,耸人毛骨……”我们到了潭上,但闻水声如雷如鼓,知道附近定有很大的瀑布,但不见瀑布在哪里。我抱着崖边一株大树,探头下窥,方始瞧见了一部分。据向导说,要是到下面潭前去,就可完全瞧见;但是山路崎岖,不易行走,须得分外小心才是。我自告奋勇,愿作先锋,拉了那向导,回身就走。一路从乱草乱石间颠顿而下,加以大雨之后,泥土湿湿的,益发泞滑难行。我幸而没有跌跤,安然地直达潭前。抬头看那瀑布时,虽并不很高,而水势极大,声如雷鸣。流连半晌,便攀缘而上,一行五人,居然都达到了目的地。三时四十分,离龙神庙,四时十分过偃盖亭,又十五分而达雪窦寺。此时云散雾收,阳光又现,小息片刻,游兴未阑,重登妙高台送夕阳,歌啸而归。

    十九日七时四十五分,又欣然出发。八时过偃盖亭,向西急行,八时二十五分到东岙。沿路所见,都是红的黄的野杜鹃花,漫山遍野,俯拾即是。八时四十五分,向西北行,九时十五分,到徐凫岩。岩在雪窦西十五里,悬崖峭壁数百仞,瀑布终年不绝。据说岩下有神龙的窟宅,当然是神话之类,姑妄听之。我们到了岩上,但听得水声汤汤,完全瞧不见瀑布所在。据向导说,必须转到岩下,方可瞧见。可是山坡陡削,下无路径,不容易下去。一时我又发起豪兴来,掉头就走,向导也跟着下山,彼此小心翼翼,前呼后应。一路行来,鼻子里时闻兰香馥馥,留意寻觅时,果然在乱草中发见蕙兰数枝,色作古黄,奇香扑鼻,插在衣钮中,细细领略,使人忘却颠顿之苦。走到半山,瀑布已在望中,看去虽比隐潭一瀑为大,而雄放不及千丈岩瀑布。

    我们直达岩下,踞石看瀑。潭旁有高树,浓翠欲滴,使此瀑生色不少。瀑水下注潭中,经流之处,全是大块的怪石,如蹲狮,如伏虎,分外雄奇。忆明代诗人沈明臣氏有《观徐凫岩瀑布》诗云:“清晨理遥策,白昼临穷崖。嵚岩怖鬼胆,郁律相喧豗。无风急飘雨,潜壑奔晴雷。目诧银汉泻,心惊摧素麾。凉雪朱明溅,截冰堕寒威。忘疲强临瞰,剧恐神理违。战钦栗股坠,临深诚堂垂。幽贞神明持,庶与同心偕。”读此诗,足见其动人之处。我们又流连观赏了好久,听得岩上游侣已在叫唤,便忙着赶回去。可是下山容易上山难,真说的一些也不错,这次上山的艰苦,竟十倍于下山时。一路细沙碎石,滑不留足,任是攀藤附葛,还时时跌跤。好容易达到了岩上,早已汗流浃背,喘息不止。是役也,计遗失已经摄影的软片一卷,黄色镜头一个,又被荆棘刺破哔叽单裤一条,踏穿橡皮套鞋一双,总算是小小损失。但是在诸游侣中,却得了一个英雄的尊号。

    十一时三十五分,由原路往三十六湾,此地多苗圃,百花都有,而以水蜜桃为最著,所谓奉化玉露桃者,多出生于此;可惜此来太早,不能一快朵颐。正午,借李氏书塾中就餐。一时半离塾,重过东岙,三时到十八曲的上端。考之志籍,奉化只有剡源九曲溪,而乡人都称为十八曲,我们不知到底是几曲?但见有桥如虹,桥下有清溪怪石,野花古树,并有紫藤花点缀其间,恍如绝妙的大盆景,异常可爱。四时至西坑,又十余分钟而回雪窦寺。今天因为是我们留山的最后一天,更须尽兴,因汲清泉,携茶铛,上妙高台觅松枝,生火烹茗。我们向千丈岩瀑布道了别,就上妙高台去,围坐亭中啜茗,我微吟着明代诗人王应鹏《重游雪窦》诗“即看翠壁飞苍雪,更转花台憩夕阴”句,真觉得恋恋不忍遽去了。下台时天已入晚,以电筒为助,回到寺中。

    二十日七时半离寺启行,四望溪山多情,似有依依惜别之意。伏龙桥上,有牧童放牛,呼一牛跽地相送,相与鼓掌大笑。流连约一小时,即到溪口乘公共汽车回宁波,二时二十分到南门外车站,又往大佛宅中略进茗点,四时登宁兴轮,四时三十分开驶,以次晨五时三十分返沪。此行往返计四日,留山三日,雪窦山之春,领略殆遍。山灵有知,愿常留好景,给我们将来作第二度、第三度的欣赏。

    一九三〇年三月

    绿水青山两相映带的富春江

    在若干年以前,我曾和几位老友游过一次富春江,留下了一个很深刻的印象。我们原想溯江而上,一路游到严州为止,不料游侣中有爱西湖的繁华而不爱富春的清幽的,所以一游钓台就勾通了船夫,谎说再过去是盗贼出没之区,很多危险,就忙不迭地拨转船头回杭州去了。后来揭破阴谋,使我非常懊丧。虽常有重续旧游之想,却蹉跎又蹉跎,终未如愿。哪知“八一三”事变以后,在浙江南浔镇蛰伏了三个月,转往安徽黟县的南屏村,道出杭州,搭了江山船,经过了整整一条富春江,十足享受了绿水青山的幽趣,才弥补了我往年的缺憾;恍如身入黄子久富春长卷,诗情画意,不断地奔凑在心头眼底,真个是飘飘然的,好像要羽化而登仙了。可是当年到此,是结队寻春,而现在却为的避乱,令人不胜今昔之感。

    富春江最美的一段要算七里泷,又名七里濑、七里滩,那地点是在钓台以西的七里之间,两岸都是一叠叠的青山,仿佛一座座的翠屏一样。那水又浅又清,可以见水中的游鱼,水底的石子。遇到滩的所在,可以瞧到滚滚的急流,圈圈的漩涡,实在是难得欣赏的奇观。写到这里,觉得我这一枝拙笔不能描摹其万一,且借昔人的好诗好词来印证一下,诗如钱塘梁晋竹《舟行七里泷阻风长歌》云:“层青叠翠千万重,一峰一格羞雷同。篷窗坐眺快眼饱,故乡无此青芙蓉。或如兔鹘起落势,或如鸾鹤回翔容。槎枒或似踞猛虎,蜿蜒或若游神龙。忽堂忽奥忽高圹,如壁如堵如长墉。老苍滴成翡翠绿,旧赭流作珊瑚红。巨灵手擘逊巉峭,米颠笔写输玲珑。中间素练若布障,两行碧玉为屏风。无波时露石齿齿,不雨亦有云蒙蒙。一滩一锁束浩荡,一山一转殊。前行已若苇港断,后径忽觉桃源通。樵歌隐隐深树外,帆影历历斜阳中。东西二台耸山半,乾坤今古流清风。我来祠畔仰高节,碧云岩下停游踪。搜奇履险辟藤葛,攀附无异开蚕丛。千盘百折始到顶,眼界直欲凌苍穹。斯游寂寞少同志,知者惟有羊裘翁。狂飙忽起酿山雨,四围岚气青葱茏。老鱼跳波瘦蛟泣,怒涛震荡冯夷宫。舟师深惧下滩险,渡头小泊收帆篷。子陵鱼肥新笋大,舵楼晚饭饤盘充。三更风雨五更月,画眉啼遍峰头峰。”词如番禺陈兰甫《百字令》一阕,系以小序:“夏日过七里泷,飞雨忽来,凉沁肌骨,推篷看山,新黛如沐,岚影入水,扁舟如行绿颇黎中,临流洗笔,赋成此阕,傥与樊榭老仙倚笛歌之,当令众山皆响也。”词云:“江流千里,是山痕寸寸,染成浓碧。两岸画眉声不断,催送蒲帆风急。叠石皴烟,明波蘸树,小李将军笔。飞来山雨,满船凉翠吹入。  便欲舣棹芦花,渔翁借我,一领闲蓑笠。不为鲈香兼酒美,只爱岚光呼吸。野水投竿,高台啸月,何代无狂客。晚来新霁,一星云外犹湿。”读了这一诗一词,就可知道七里泷之美,确是名不虚传的。

    航行于富春江中的船,叫做江山船,有二三丈长的,也有四五丈长的,船身用杉木造成,满涂着黄润润的桐油,一艘艘都是光焕如新。船棚用芦叶和竹片编成,非常结实,低低地罩在船上,作半月形;前后装着门板,左右开着窗子,两面架着铺位,小的船有四个,大的船就有六个和八个,以供乘客坐卧之用。船上撑篙把舵,打桨摇橹的,大抵是船主的合家眷属,再加上三四名伙计,遇到了滩或水浅的所在,就由他们跳上岸去背纤,看了他们同心协力的合作精神,真够使人兴奋!

    一船兀兀,从钱塘江摇到屯溪,前后足足有十三四天之久,而其中六七天,却在富春江至严江中度过,青山绿水间的无边好景,真个是够我们享受了。我们曾经迎朝旭,挹彩云,看晚霞,送夕阳,数繁星,延素月,沐山雨,栉江风。也曾听滩声,听瀑声,听渔唱声,听樵歌声,听画眉百啭声,听松风谡谡声。耳目的供养,尽善尽美,虽南面王不与易,真不啻神仙中人了。我为了贪看好景,不是靠窗而坐,就是坐在船头,不怕风雨的袭击,只怕有一寸一尺的好山水,轻轻溜走。但是每天天未破晓,船长就下令开行,在这晓色迷蒙中,却未免溜走了一些,这是我所引为莫大憾事的。幸而入夜以后,总得在什么山村或小镇的岸旁停泊过宿,其他的船只,都来聚在一起。短篷低烛之下,听着水声汩汩,人语喁喁,也自别有一种佳趣。我曾有小词《诉衷情》一阕咏夜泊云:“夜来小泊平矼。富春江。左右芳邻,都是住轻。  波心月,清辉发,映篷窗。静听怒泷,吞石水淙淙。”除了这江上明月,使人系恋以外,还有那白天的映日乌桕,也在我心版上刻下了一个深深的影子。因为我们过富春江时,正在十一月中旬深秋时节,两岸山野中的乌桕树,都已红酣如醉,掩映着绿水青山,分外娇艳。我们近看之不足,还得唤船家拢船傍岸,跳上去走这么十里五里,在树下细细观赏,或是采几枝深红的桕叶,雪白的桕子,带回船去做纪念品。关于这富春江上的乌桕,不用我自己咏叹,好在清代名词人郭频伽有《买陂塘》一词,写得加倍的美,郭词系以小序,全文如下:“富阳道中,见乌桕新霜,青红相间,山水映发,帆樯洄沿,断岸野屋,皆入图绘,竟日赏玩不足,词以写之:‘绕清江、一重一掩,高低总入明镜。青要小试婵娟手,点得疏林妆靓。红不定。衬初日明霞,斜日余霞映。风帆烟艇。尽闷拓窗棂,斜欹巾帽,相对醉颜冷。  桐江道,两度沿缘能认。者回刚及霜讯。萧闲鸥侣风标鹭,笑我鬓丝飘影。风一阵,怕落叶漫空,埋却寻幽径。归来重省。有万木号风,千山积雪,物候更凄紧。’”

    船从富阳到严州的一段,沿江数百里,真个如在画图中行。那青青的山,可以明你的眼;那绿绿的水,可以洗净你的脏腑。无怪当初严子陵先生要薄高官而不为,死心塌地地隐居在富春山上,以垂钓自娱了。富阳以出产草纸著名,是一个大县。我经过两次,只为船不拢岸,都不曾上去观光,可是遥望鳞次栉比的屋宇,和岸边的无数船只,就可想象到那里的繁荣。

    桐庐在富阳县(今富阳区。————编者注)西,置于三国吴的时代,真是一个很古老的县治了。在明代和清代,属于严州府,民国以来,改属金华,因为这是往游钓台和通往安徽的必经之路,游人和客商,都得在这里逗留一下,所以沿江一带,就特别繁荣起来。

    过了桐庐,更向西去,约四五十里之遥,就到了富春山。山上有东西二台,东台是后汉严子陵钓台,西台是南宋谢皋羽哭文天祥处,都是有名的古迹。可是我们这时急于赶路,不及登山游览,但是想到一位高士,一位忠臣,东西台两两对峙,平分春色,也可使富春山水,增光不少。

    自钓台到严州,一路好山好水,真是目不暇接,美不胜收。严州本为府治,置于明代,民国以后,改为建德县(今建德市。————编者注)。我在严州曾盘桓半天,在江边的茶楼上与吴献书前辈品茗谈天,饱看水光山色。当夜在船上过宿,赋得绝句四首:“浮家泛宅如沙鸥,欸乃声繁似越讴。听雨无聊耽午睡,兰桡摇梦下严州。”“玲珑楼阁峨峨立,品茗清淡逸兴赊。塔影亭亭如好女,一江春水绿于茶。”“粼粼碧水如罗縠,渔父扁舟挂网回。生长烟波生计足,鸬鹚并载卖鱼来。”“灯火星星随水动,严州城外客船多。篷窗夜听潇潇雨,江上明朝涨绿波。”

    从富春江入新安江而达屯溪,一路上有许多急滩,据船夫说:共有大滩七十二,小滩一百几,他是不是过甚其辞,我们可也无从知道了。在上滩时,船上的气氛,确是非常紧张,把舵的把舵,撑篙的撑篙,背纤的背纤,呐喊的呐喊,完全是力的表现。儿子铮曾有过一篇记上滩的文字,摘录几节如下:“汹涌的水流,排山倒海似地冲来,对着船猛烈地撞击,发出了一阵阵咆哮之声。船老大雄赳赳地站在船头,把一根又长又粗的顶端镶嵌铁尖的竹篙,猛力地直刺到江底的无数石块之间,把粗的一头插在自己的肩窝里,同时又把脚踏在船尖的横杠上,横着身子,颈脖上凸出了青筋,满脸涨得到绯红。当他把脚尽力挺直时,肚子一突,便发出了一阵‘唷————嘿’的挣扎声。船才微微地前进了一些。这样地打了好几篙,船仍没有脱险,他便将桅杆上的藤圈,圈上系有七八根纤绳,用浑身的力,拉在桅杆的下端,于是全船的重量,全都吃紧在纤夫们的身上,船老大仍一篙连一篙地打着,接着一声又一声地呐喊。在船梢上,那白发的老者双手把着舵,同时嘴里也在呐喊,和船老大互相呼应。有时急流狂击船梢,船身立刻横在江心,老者竭力挽住了那千斤重的舵,半个身子差不多斜出船外,呐喊的声音,直把急流的吼声掩盖住了。在岸滩上,纤夫们竟迸住不动了。他们的身子接近地面,成了个三十度的角,到得他们的前脚站定了好一会之后,后脚才慢慢地移上来,这两只脚一先一后地移动,真的是慢得无可再慢的慢动作了。他们个个人都咬紧了牙关,紧握了拳头,垂倒了脑袋,腿上的肌肉,直似栗子般地坟起。这时的纤绳,如箭在张大的弓弦上,千钧一发似的,再紧张也没有了。终于仗着伟大的人力,克服了有限的水力,船身直向前面泻下去。猛吼的水声,渐渐地低了;最后的胜利,终属于我!”这一篇文字虽幼稚,描写当时情景,却还逼真。富春江上的大滩,以鸬鹚滩与怒江滩为最著名。我过怒江滩时,曾有七绝一首:“怒江滩上湍流急,郁郁难平想见之。坐看船头风浪恶,神州鼎沸正斯时。”关于上滩的诗,清代张祥河有《上滩》云:“上滩舟行难,一里如十里。自过桐江驿,滩曲出沙觜。束流势不舒,遂成激箭驶。游鳞清可数,累累铺石子。忽焉涉深波,鼋鼍伏中沚。舟背避石行,邪许声满耳。瞿塘滟滪堆,其险更何似。”

    画眉是一种黄黑色的鸣禽,白色的较少,它的眉好似画的一般,因此得名。据说产于四川;但是富春江上,也特别多。你的船一路在青山绿水间悠悠驶去,只听得夹岸柔美的鸟鸣声,作千百啭,悦耳动听,这就是画眉。所以昔人歌颂富春江的诗词中,往往有画眉点缀其间。我爱富春江,我也爱富春江的画眉,虽然瞧不见它的影儿,但听那宛转的鸣声,仿佛是含着水在舌尖上滚,又像百结连环似的,连绵不绝,觉得这种天籁,比了人为的音乐,曼妙得多了。我有《富春江凯歌》一绝句,也把画眉写了进去:“将军倒挽秋江水,洗尽粘天战血斑。十万雄师齐卸甲,画眉声里凯歌还。”此外,还有一件俊物,就是鲥鱼。富春江上父老相传,鲥鱼过了严子陵钓台之下,唇部微微起了红斑,好像点上一星胭脂似的。试想鳞白如银,加上了这嫣红的脂唇,真的成了一尾美人鱼了。我两次过富春江,一在清明时节,一在中秋以后,所以都没有尝到富春鲥的美味,虽然吃过桃花鳜,似乎还不足以快朵颐呢。据张祥河《钓台》诗注中说:“鲥之小者,谓之鲥婢,四五月间,仅钓台下有之。”“鲥婢”二字很新,《尔雅》中不知有没有?并且也不知道张氏所谓小者,是小到如何程度。往时我曾吃过一种很大的小鱼,长不过一寸左右,桐庐人装了瓶子出卖,味儿很鲜,据说也出在钓台之下,名子陵鱼。

    一九三八年一月

    约略说黄山

    我也算是一个爱好游山的人。但是以中国之大,名山之多,而至今不曾登过五岳,也不曾看到西南诸大名山,所以问起我所爱游的名山,真是寒伧得很!算来算去,只有一座黄山,往往寤寐系之,心向往之,只游过一次,可是深深地刻在我心版之上,直到如今。

    爱好游山的同志们,可不要以为我说得过火,黄山不但是东南第一名山,也可说是中国第一名山,游过了黄山,别的山简直可以不必游了。过去有位老友,足迹遍南北,并曾到过西南,所游的山是太多了;他是一个擅画山水的人,决不会盲从人家的见解。然而据他说,游来游去,总觉得没有一座山能胜过黄山的。那就足见我并不是阿私所好;而我虽没有见过大世面,却已游过了黄山,也就足以自豪了。

    黄山的伟大瑰丽,决不是一枝平凡的笔所可描写得到,画必关荆,文必韩柳,诗必李杜,词必苏辛,才能尽黄山之长,而不致辱没黄山。我之往游,是在一九三六年的一个秋季,同游者四人,一共游了十二天,实在觉得太局促了。要细细地游览,细细地领略时,虽一年也不会厌倦。那时我才到汤口,只算是才进黄山之门,便已目眩神迷,飘飘欲仙,仿佛此身已不在人世间了。夜间我们先在汤池一浴,池水不冷不热,微微闻到奇南香一般的香味,浴过之后,真好似换骨脱胎,俗尘尽涤。在宾馆下榻,听了一夜白龙潭、青龙潭的泉声,非但不厌其烦,反如听钧天仙乐一样。

    第二天就由紫石峰下出发,看人字瀑,过回龙桥、朱砂庵、飞来洞,小憩半山寺。再上天门坎、过云巢、小心坡、文殊洞,抚迎客松,而到达文殊院。当夜宿在院中,次晨四时即起,抱衾上高冈,听哀猿叫残月,坐候着朝阳出来,看白云铺海。此处可说是黄山中心,右有莲花峰,左有天都峰,背后有玉屏峰,古人曾有“不到文殊院,不见黄山面”之说,其重要可知。天都是全山最高峰,使人有高山仰止之感;大家见峰势陡直,没有敢上去,我虽跃跃欲试,可是附和无人,也就罢了。离了文殊院,向西南行,小心翼翼地经过阎王壁,度大士崖,过莲花沟,直达莲花峰下。我这时雄心勃发,像猿猴般载载欣奔,居然以第一人先到峰巅,学着孙登长啸起来。这里据说可以望见庐山、九华山和长江水,可是我没有带望远镜,不曾瞧见什么,只见重重叠叠的乱山而已。

    下了莲花峰,向西下百步云梯,穿过鳌鱼洞,横渡天海,仿佛是一片平原,再北上光明顶,曲折而达狮子林,这一带也是风景绝胜的所在。一株株的奇松,一堆堆的怪石,恨不得搬到家里去,做盆景用。东北有始信峰,玲珑可爱,真如盆景中物。上有接引松与隐士江丽田弹琴处;我们爱得它甚么似的,曾两度到此盘桓。从峰巅下望,有石笋矼、梦笔生花、散花坞、观音峰诸名胜。狮子峰的右面有清凉台,奇石壁立,下视无地,我们也曾流连了二三度。并且贾着余勇,结队直下散花坞;坞名散花,料想春季一定是野花烂漫,如锦如绣,可惜这时恰在秋季,花是不多见了。

    只为好景留客,难解难分,在狮子林留宿了三夜,夜夜听够了松涛泉韵,方始向四山揖别。向东南往云谷寺,在寺中啜云雾茶,拍照,又休息一小时,才再向东南出发。经仙人榜,看九龙瀑布。瀑布分成九条龙那么泻下来,只因久旱不雨,瀑流不大,这天虽有小雨,无济于事,然而看那九条白龙,缓缓地爬下来,也是很可悦目的。过此再走七里,就到苦竹溪,上汽车回杭州去。

    我一路上被黄山灵感所动,不觉来了诗兴,虽然不会作诗,居然也胡诌了五十首五言古诗,实在是蚓唱蛙鸣,怎能写尽黄山的好处,现在且将清代诗人梅渊公《黄山记游》一百韵附录在此,给读者们读了,当作卧游吧。

    “夙昔怀黄山,屡负仙源约。初为风雨淹,云岚尽如幕。后逢霜霰零,岩巅北风恶。兹当六月中,旱魃复为虐。同游色俱沮,畏炎胜炮烙。岚影掩人怀,幽兴愈飞跃。权为松谷游,竟日聊可托。戒仆起中宵,东方尚鸣柝。晨光辨依稀,群峦渐磅礴。芙蓉与望仙,峰石如相索。其西为翠微,循流分涧洛。双石立关门,交牙为锁钥。自此断人烟,尘埃何地著。日午抵孤庵,松阴四寂寞。衲子善迎人,浓茶再三瀹。指点五龙潭,俯仰濯幽魄。向晚夕阳斜,半射云中壑。三十六高峰,将毋见大略。老僧谓不然,所见乃包络。何处为天都,骤惊邦与郭。余乃疾声呼,高怀那能遏。且莫返篮舆,芒鞋更紧缚。灯前问已经,曲折预商酌。山中鸟声异,如铃复如铎。是夜不得眠,暑气秋先夺。披星促饱餐,济胜斗强弱。初从涧底行,莽深杖难拨。所幸无蝮蚖,而乃逼猱获。仰首瞻云门,夹立如悬橐。攀援十余里,始见石笋角。城中望笋尖,径寸如锥卓。及傍笋根行,百寻不可度。回俯经过地,取次在两。昨为仰而尊,今为培末。从此识黄山,方知不可学。群目尽皆瞪,群口不能诺。缭绕千万峰,簇簇散花萼。想象铺两海,前后何寥廓。起伏为菡萏,与笋互犄角。群笋丛聚处,忽见天花落。其峰谓始信,峰断因仙喝。天然松树枝,接引宛如杓。过桥惊海市,一一几于活。方物复肖人,成兽亦成雀。翻疑不是山,天工太雕琢。西望西海门,一线同箭铦。日落紫烟深,魑魅实栖托。戏以石投之,顷刻走冰雹。回见月华生,咫尺透衣葛。夜宿狮子林,孤灯吼堂灼。下界尽炎方,到来抱绵杓。晨陟炼丹台,海气寒漠漠。波涛无定形,晶光流活泼。惜哉丹灶存,何人更采药。东登光明顶,其势转空扩。天都与莲华,鼎立差相若。何物神鳌洞,五丁幻开凿。侧身下青冥,以手代足摸。百折转云梯,踵与顶相错。左右茫无据,鱼脊几多阔。盘绕上莲花,目炫魂逾愕。一窍汲天心,升堂学猿攫。进退分死生,从者泣还谑。以身殉奇观,葬此抑何怍。贾勇登绝顶,闭目喘交作。蹲身抱危石,旷哉吾眼豁。其北为九华,其西为白岳。天目岚几层,金陵烟一抹。长江襟带间,大海等沤汋。周遭数千里,指顾了吴越。苦无双飞翰,乘风化孤鹤。下此险亦夷,如梦惊方觉。吾将叹观止,仙境愈奇驳。巍哉文殊台,凌虚称极乐。大海此中央,万笏拥阊阖。木榻求小憩,云气虚相搏。香厨何所有,菜根惬大嚼。东下小心坡,前此胆仍怯。洞壑隐层层,经过不知数。杖拂老人头,始抵天都脚。天都千仞高,游者步齐却。无径置绠梯,壁立矗如削。微风吹缥缈,隐隐闻天乐。过此磴愈滑,经年积枯箨。一峰变一峰,凡骨尽皆脱。屏幢开朱砂,灿烂布丹雘。老衲栖中峰,形容见古噩。握手如故人,引我宿山阁。是夜月愈明,抱琴两酬酢。诸天齐答响,拱立俨璎珞。凌晨浴汤泉,手弄珍珠沫。昔为仙液喷,于今起民瘼。浴罢归桃源,龙潭辨尺蠖。长昼息精庐,余兴尚搜掠。山中凡七日,何能尽广博。峰峰现霁色,良遇不为薄。山灵有至性,闻者徒糟粕。大都随意游,翻令真趣获。明日出汤口,分源寻掷钵。惜未识洋湖,海筏何年泊。”

    一九三七年冬,我避兵皖南黟县南屏村,去黄山只有九十里,曾想前去小住一月。可是误信了村人的话,说那边已列为军事禁区,不许游览;后来才知道没有这回事,待要去时,却因急于来沪,终于没有去,至今引为憾事!曾有七绝四首云:“山中独数黄山秀,除却黄山不是山。晋谒山灵原所愿,却忧豺虎满江关。”“朝山前度逾旬日,揖别归来梦与俱。迎客老松应矫健,还能记得故人无。”“当年俊侣翩翩集,西海门前送夕曛。他日为予留片石,好临清晓看山云。”“濂溪昔爱莲花好,我爱莲花第一峰。为问别来无恙否?愿君长葆旧花容。”又忆黄山调寄《归田乐》从山谷体云:“迭玲珑玉,看嵯峨、奇峰三六。起伏层霄矗。欹也或耸也,挂也横也。一一葱茏结寒绿。丹霞锁嶰谷。千仞琼厓幽花簇。弥天云海,疑有众仙浴。石下与松下,随处有乱泉泻下。唤取灵猿伴三宿。”

    一九三九年五月

    杨梅时节到西山

    记得抗日战争胜利后的那一年农历二月中旬,正当梅花怒放的季节,我应了江苏省立图书馆长蒋吟秋兄之约,到沧浪亭可园去观赏浩歌亭畔的几株老梅,和莲池边那株人称江南第一梅的胭脂红梅,香色特殊,孤芳自赏,正如吟秋兄所谓以儿女容颜而具英雄性格的。饱看了名梅之后,又参观了在抗战期间密藏洞庭西山而最近完璧归赵的许多善本书籍。在茶会席上遇见了西山显庆禅寺的住持闻达上人,他就是八年间苦心孤诣保持这些珍籍的大功臣;年四十许,工书善诗,谈吐不俗,曾师事故高僧太虚、大休两大师。他除了显庆禅寺外,兼主苏州龙池庵,虽是僧侣,而并没有一些僧侣的习气,但觉得恂恂儒雅,绝似一位骚人墨客。席散之后,他就和范烟桥兄同到我家,探看梅丘、梅屋下的几株白梅;它们本是洞庭西山的产物,这时就好似见了故人一样。我们畅谈之下,仿佛增加了十年的友情,上人坚邀于枇杷时节去西山一游,可在他的禅寺中下陈蕃之榻,由他作东道主,我们都欢欣地应允了。

    荏苒数月的光阴,消逝得很快,我于百无聊赖之中,只以花木水石自遣,几乎把闻达上人的游山旧约付之淡忘了。到了枇杷时节,眼见凤来仪室北窗外的一树枇杷,一颗颗地黄了熟了,天天摘下来饱啖,也并不想到洞庭西山的白沙枇杷。倒是范烟桥兄不忘旧约,一见枇杷、杨梅相继上市,就寄了一首诗给闻达上人:“曾与山僧约看山,枇杷黄熟杨梅殷。偶然入市蓦然见,飞越心神消夏湾。”上人得诗也不忘旧诺,忙着与烟桥兄接洽,约定于新历六月二十七日往游,烟桥转达于我,并约了程小青兄等七八人同去,我是无可无不可的,立时答允下来。谁知到了二十七日那天早上,天不作美,竟下起雨来,我以为这一次西山之游,恐成画饼了。正待去探问小青他们去不去?而小青已穿了雨衣、戴了雨帽赶上门来,说别的游伴或因有事或因怕雨都来回绝,可是他和烟桥是去定了的,并要拉我同去。我倒也并不怕雨,他们既游兴勃发,我当然奉伴,于是毅然决然地带着雨具走了。

    我们俩雇了人力车赶到胥门外万年桥下西山班轮船的码头上,闻达上人在船头含笑相迎,而烟桥早已高坐船舱中,悠闲地抽着纸烟。此行只有我们三人,并无他客,平日间彼此原是意气相投,如针拾芥,如今结伴同游,自是最合理想的游伴。闻达上人不在西山相候,而特地从苏州伴同我们前去,真是情至义尽,使人感激得很!轮船九时解缆,两小时到木渎镇停泊。我们在石家饭店吃面果腹之后,回到船中,直向胥口进发。一时余出胥口,就看到了三万六千顷的太湖的面目,浩浩淼淼,足以荡涤尘襟,令人有仙乎仙乎之叹。唐代大诗人陆鲁望称太湖乃仙家浮玉之北堂,的非溢美之辞。我们先前在岸上望太湖,只是心噤丽质,哪及此时借着舟楫投入太湖怀抱这么的亲切,不觉想起唐代诗人皮日休《泛太湖长歌》的佳句来:“(上略)三万六千顷,顷顷玻璃色。连空淡无颣,照野平绝隙。好放青翰舟,堪弄白玉笛。疏岑七十二,嶻嶻露寸戟。悠然啸傲去,天上摇画鹢。西风乍猎猎,惊波罨涵碧。倏忽雪阵吼,须臾玉崖圻。树动为蜃尾,山浮似鳌脊……”太湖之美,已给他老人家一一道尽,我虽想胡诌几句来歌颂它一下,竟不能赞一辞;而烟桥吟哦之下,却已得了两句:“山分浓淡天然画,浪有高低自在心。”大家听了,都道一声好。他意在足成一首七律,一时想不妥帖,于是又成了七绝一首:“一舟划破水中天,七十二峰断复连。低似蛾眉高似髻,不须纷黛亦娟。”比喻入妙,倒也未经人道。今人称东南山水之美,总说是杭州的西湖,其实西湖只有南北二高峰作点缀,哪及太湖拥有七十二峰之伟大。我们在船上放眼望去,只见峰峦起伏,似是一叶叶的翡翠屏风,目不暇接,而以西山的缥缈峰和东山的莫厘峰为领袖,东西岿峙,气象万千,衬托着汪洋浩瀚的太湖,送到眼底,高瞻远瞩之余,觉得这一颗心先已陶醉了。于是我也口占了一首诗:“七十二峰参差列,翠屏叶叶为我开。湖天放眼先心醉,万顷澄波一酒杯。”太湖太湖,您倘不是一大杯色香俱美的醇酒,我怎么会陶然而醉啊?

    船出胥口后又两小时许,就到了镇下,傍岸而泊,踏着轻松的脚步,跨上了埠头,这才到了西山了。跨上埠头时,瞥见一筐筐红红紫紫的杨梅,令人馋涎欲滴,才知枇杷时节已过,这是杨梅的时节了。闻达上人和山农大半熟识,就向他们要了好多颗深紫的杨梅,分给我们尝试。我们边吃边走,直向显庆禅寺进发。穿过了镇下的市集,从山径上曲曲弯弯地走去。夹道十之七八是杨梅树,听得密叶中一片清脆的笑语声,女孩子们采了杨梅下来,放在两个筐子里,用扁担挑回家去。我因咏以诗道:“摘来甘果出深丛,三两吴娃笑语同。拂柳分花归缓缓,一肩红紫夕阳中。”这一带的杨梅树实在太多了,有的已把杨梅采光,有的还是深紫浅红地缀在枝头。我们尽拣着深紫的摘来吃,没人过问。小青就成了一首五绝:“行行看山色,幽径绝埃尘。一路杨梅摘,无须问主人。”可是这山里的杨梅,原也并不像都市中那么名贵,路旁沟洫之间,常见成堆的委弃在那里,淌着血一般的红汁。我瞧了惋惜不止,心想倘有一家罐头食品厂开在这里,就可把山农们每天卖不完的杨梅收买了蜜饯装罐,行销到国内各地去,化无用为有用,那就不致这样的暴殄天物了。

    行进约二里许,闻达上人忽说:“来来来!我们先来看一看林屋洞。”于是折向右方,踏着野草前去百余步,见有大石盘礴,一洞豁然,石上刻有“天下第九洞天”六个擘窠大字,并有灵威丈人异迹的石刻。洞宽丈许,高约四五尺,我先就伛偻着走了进去。石壁打头,不能直立,地上湿漉漉的,泞滑如膏,向内张望,只见黑黝黝的一片,也不知有多远多深。但据《娄地记》说:“潜行二道,北通琅琊东武县,西通长沙巴陵湖,吴大帝使人行三十余里而返。”《郡国志》说:“阖闾使灵威丈人入洞,秉烛昼夜行七十余日不穷(一说十七日),乃返,曰:初入洞口甚隘,约数里,遇石室,高可二丈,上垂津液,内有石床枕砚,石几上有素书三卷,上于阖闾不识,使人问孔子,孔子曰:‘此禹石函文也。’阖闾复令入,经两旬往返,云不似前也。唯上闻风涛声,又有异虫挠人扑火,石燕蝙蝠大如鸟,前去不得,穴中高处照不见巅,左右多人马迹。”《拾遗记》说:“洞中异香芬馥,众石明朗,天清霞耀,花芳柳暗,丹楼琼宇,宫观异常;乃见众女霓裳,冰颜艳质。”众说纷纭,都是些神话之类,不可凭信。我小立了一会,只觉凉风袭来,鼻子里又闻到一股幽腐之气,就退了出来。要不是陵谷变迁,我不信这洞中可昼夜行七十余日,也不信可以深入三十余里。据闻达上人说:十余年前,他曾带了电炬,带爬带走地进去了半里多路,因见地上有很大的异兽似的脚印,才把他吓退了,不敢深入。唐代大诗人皮日休,曾探过此洞,有长诗记其事:“斋心已三日,筋骨如烟轻。腰下佩金兽,手中持火铃。幽塘四百里,中有日月精。连亘三十六,各各为玉京。自非心至诚,必被神物烹。顾余慕大道,不能惜微生。遂招放旷侣,同作幽忧行。其门才函丈,初若盘礴硎。洞气黑眣,苔发红狰狞。试足值坎,低头避峥嵘。攀缘不知倦,怪异焉敢惊。匍匐一百步,稍稍策可横。忽焉白蝙蝠,来扑松炬明。人语散洞,石响高玲玎。脚底龙蛇气,头上波浪声。有时若伏匿,逼仄如见绷。俄而造平淡,豁然逢光晶。金堂似铸出,玉座如琢成。前有方丈沼,凝碧融人情。云浆湛不动,矞露涵而馨。漱之恐减算,勺之必延龄。愁为三官责,不敢携一罂。昔云夏后氏,于此藏真经。刻之以紫琳,秘之以丹琼。期之以万祀,守之以百灵。焉得彼丈人,窃之不加刑。石匮一以出,左神俄不扃。禹书既云得,吴国由是倾。藓缝才半尺,中有怪物腥。欲去既嚄唶,将回又伶俜。却遵旧时道,半日出杳冥。屦泥惹石髓,衣湿站云英。玄箓乏仙骨,青文无绛名。虽然入阴宫,不得朝上清。对彼神仙窟,自厌浊俗形。却怪造物者,遣我骑文星。”细读全诗,也并没有甚么新的发见,与诸记所载,如出一辙,他到底深入了洞没有,也还是可疑的。不过他并不曾说起遇到甚么神仙灵怪,以眩世而惑众,总算是老实的了。据道书所载:洞有三门,同会一穴,一名雨洞,一名丙洞,一名旸谷洞,中有石室银房,金庭玉柱,石钟石鼓,内石门名“隔凡”。我们所进去的,大概就是雨洞,过去不多路,就瞧见了“旸谷”,恰在山腰之上,洞口高约丈许,长满了野草,黝黑阴森,茫无所见,谁也不敢进去。洞外石壁上多摩崖,宋代名人范至能、范至先都有题名,笔致古朴可喜。再过去不远就是“丙洞”,洞门也很高广,可是进口很小,似乎容不得一个人体,当然是无从进去探看。这两洞附近,多玲珑怪石,形形色色,大小不下数百块,志书所谓林屋洞之外,乱石如犀象牛羊,起伏蹲卧者,大约就是指此吧?

    辞别了林屋洞,仍还原路,又走了一里多路,蓦听得闻达上人欣然说道:“到了到了,这儿就是我的家!”出家人没有家,寺观就是他的家。只见一重重果树和杂树,乱绿交织之间,露出黄墙一角。当下又曲曲折折地走了好几百步路,度过了一顶曲涧上的石桥,好一座宏伟古朴的显庆禅寺已呈现在眼前,我们就从边门中走了进去。此寺旧为禅院,有古钟,梁大同二年置为福愿寺,唐上元九年改为包山寺,高宗赐名“显庆”,可是大家都称它为包山寺,“显庆”两字反而晦了。大雄宝殿外有石幢二座,东西各一,上人郑重地指点幢上所刻的字迹,一座上刻的是《陀罗尼尊圣经》,另一座上刻的是唐代高僧契元所写的偈,字体古拙而遒媚,别具风致。此寺环境幽茜,疑在尘外,但看皮日休那首《雨中游包山精舍》诗,有“散发抵泉流,支颐数云片。坐石忽忘起,扪萝不知倦。异蝶时似锦,幽禽或如钿。篥还戛刃,栟榈自摇扇。俗态既斗薮,野情空眷恋”之句;但看这些描写,不就是好像仙境一般可爱吗?

    大雄宝殿之后,有堂构三楹,中间挂一横额,大书“大云堂”,是清代咸丰时人谢子卿的手笔,写得倒也不坏;另有一个金字蓝地的匾,是清帝顺治写的“敬佛”二字,却并不高妙;真迹还保藏在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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