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棉花糖文学 www.mhwx.net,最快更新我转身,邂逅一生的执念最新章节!

是怕想!想起来就要神经不定,卧睡不宁,过去的愉快就是今日的悲哀。他的一举一动又要活跃在我眼前,我真不知从何说起!

    志摩是个对朋友最热情的人,所以他的朋友很多,我家是常常座上客满的,连外国朋友都跟他亲善,如英国的哈代、狄更生、迦耐脱,尤其是我们那位印度的老诗人泰戈尔(Rabindranath Tagore)同他的感情更为深厚。从泰戈尔初次来华,他们就定下了深交(那时我同志摩还不相识)。老头子的讲演都是志摩翻译的,并且还翻了许多诗。在北京他们是怎样在一块儿盘桓,我不大清楚。后来老诗人走后不久,我同志摩认识了,可是因为环境的关系,使我们不能继续交往,所以他又一次出国去。他去的目的就是想去看看老诗人,诉一诉他心里累积的愁闷,准备见着时就将我们的情形告诉他。后来因为我患重病,把志摩从欧洲请了回来,没有见到。但当老诗人听到了我们两人的情况,非常赞成,立刻劝他继续为恋爱奋斗,不要气馁。我们结婚后,老诗人一直来信说要来看看我。事前他来信说,这次的拜访只是来看我们两人,他不要像上次在北京时那样大家都知道,到处去演讲。他要静悄悄的在家住几天,做一个朋友的私访。大家谈谈家常,亲亲热热的像一家人,愈随便愈好。虽然他是这样讲,可是志摩就大动脑筋了。对印度人的生活习惯,我是一点都不知道,叫我怎样招待?准备些什么呢?志摩当然比我知道得多,他就动手将我们的三楼布置成一个印度式房间,里边一切都模仿印度的风格,费了许多心血。我看看倒是别有风趣,很觉好玩。忙了好些天,总算把他盼来了。

    那天船到码头,他真的是简单得很,只带了一位秘书叫Chanda,是一个年轻小伙子,我们只好把他领到旅馆里去开了一个房间,因为那间印度式房间只可以住一个人。谁知这位老诗人对我们费了许多时间准备的房子倒并不喜欢,反而对我们的卧室有了好感。他说:“我爱这间饶有东方风味、古色古香的房间,让我睡在这一间罢!”真有趣!他是那样的自然、和蔼,一片慈爱地抚着我的头管我叫小孩子。他对我特别有好感,我也觉得他那一头长长的白发拂在两边,一对大眼睛晶光闪闪的含着无限的热忱对我看着,真使我感到一种说不出的温暖。他的声音又是那样好听,英语讲得婉转流利,我们三人常常谈到深夜不忍分开。

    虽然我们相聚了只有短短两三天,可是在这个时间,我听到了许多不易听到的东西,尤其是对英语的进步是不可以计算了。他的生活很简单,睡得晚,起得早,不愿出去玩,爱坐下清谈,有时同志摩谈起诗来,可以谈几个钟头。他还常常把他的诗篇读给我听,那一种音调,虽不是朗诵,可是那低声的喃喃吟唱,更是动人,听得你好像连自己的人都走进了他的诗里边去了,可以忘记一切,忘记世界上还有我。那一种情景,真使人难以忘怀,至今想起还有些儿神往,比两个爱人喁喁情话的味儿还要好多呢!

    在这几天中,志摩同我的全副精神都溶化在他一个人身上了。这也是我们婚后最快活的几天。泰戈尔对待我俩像自己的儿女一样的宠爱。有一次,他带我们去赴一个他们同乡人请他的晚餐,都是印度人。他介绍我们给他的乡亲们,却说是他的儿子、媳妇,真有意思!在这点上可以看出他对志摩是多么喜爱。说到这儿,我又想起一件事不妨提一提,就是在一九四九年,我接到一封信,是泰戈尔的孙子写来的,他管我叫Cmtie,他在北大留学,研究中文,他说他寻了我许久,好不容易才寻到我的地方。他说他祖父已经死了,他要我给他几本志摩的诗、散文,他们的图书馆预备拿它翻译成印度文。可巧那时我在生重病,家里人没有拿这封信给我看,一直到一九五〇年我才看到这封信,再去信北大,他已经离开了,从此失去联系。我是非常的抱恨,以后还想设法来寻找他。从这一点也可以证明泰戈尔的家里人都拿志摩当作他们自己人一样的关心,朋友的感情有时可以胜过亲生的骨肉,志摩这位寄父对他的爱护真比自己的父亲还要深厚得多,所以在泰戈尔离开我们到美国去的时代,他们二人都是十分地伤感。在码头上昂着头看到他老人家倚在甲板的栏杆上,对着我们噙着眼泪挥手的时候,我的心一阵阵直□酸!恨不能抱着志摩痛哭一场!可是转脸看到我边儿上的摩,脸色更比我难看,苍白的脸,瘪着嘴,咬紧牙,含着满腔的热泪,不敢往下落,他也在强忍着呢!我再一哭,他更要忍不住了。离别的味儿我这才尝到。在归途中,志摩只是□着头一言不发,好几天都没有见着他那自然天真的笑容。过了一时,忽然接到老头子来信,说在美国受到了侮辱,所以预备立刻回到印度去了,看他的语气是非常之愤怒。志摩接到信,就急得坐立不安,恨不能立刻飞到他的身旁。所以在他死前不久,他又到印度去过一次,这是他们最后一次的会面。他在印度的时候大受当地人们的欢迎,报上也时常有赞扬他的文章,同他自己写的诗□,他还带回来给我看的呢!他在泰戈尔的家里住了没有多久,因为生活不大习惯,那儿的蛇和壁虎实在太多,睡在床上它们都会爬上来的,虽然不伤人,可是这种情形也并不好受,讲起来都有点儿余悸呢!他回来后老是闷闷不乐,对老头子的受辱的事是悲愤到极点,恨透美国人的蛮无情理、轻视诗人,同我一谈起就气得满脸飞红,凸出了大眼睛乱骂。我是不大看见志摩骂人的,因为他平时对任何人都是笑容满面一团和气的。谁若是心里有气,只要看到他那天真活泼的笑脸,再加上几句笑话,准保你的怒气立刻就会消失。可是那一个时期他是一直沉默寡言,我知道他心里有说不出的愤怒在煎熬着他呢!不久他遭母丧,他对他母亲的爱是比家里一切人要深厚,在丧中本来已经十二分的伤心了,再加上家庭中又起了纠纷,使他痛上加痛,每天晚上老是一声不响的在屋子里来回地转圈子,气得脸上铁青,一阵阵的胃气痛,这种情况至今想起还清清楚楚的在我眼前转。封建家庭的无情、无理,真是害死人,我也不愿意再细讲了。总而言之,志摩在死前的一年中,他的身心是一直沉湎在不愉快的环境中,他的内心有说不出的苦,所以他本来只预备在北大教一学期书,后来却决定在年假时我也一同搬去,预备□居了。谁知道在十一月中,在他突然飞回来的那次就遇险了。

    回忆!如果回忆起来,事情太多了。我虽然同他结合了没有多少年,可是其中悲欢离合的情形倒是不少!写几天几晚也写不完!我倒是想写,可是我不敢写,我没有这个毅力和勇气,一回想起来,我这久病的残躯和这已经受创伤的神经,更负担不起这种打击,平静的心中又涌起繁杂的念头,刺得我终夜不能合眼。我一直想给志摩写一个传,这是我的愿望,蜷伏在我脑子里好久了,最近我是极力地在设法恢复我的康健,以便更好地写点东西,然而荒了许久的笔已经生了锈,一定要好好的磨炼一番才能应用呢!这短短的一点只能算是记述一小段泰戈尔二次来华的小聚,以后等我精神稍觉回复,再多写一些往事吧。

    一九五七年,上海

    遗文编就答君心————《志摩全集》编排经过

    我想不到在“百花齐放”的今天,会有一朵已经死了二十余年的“死花”再度复活,从枯萎中又放出它以往的灿烂光辉,让人们重见到那朵一直在怀念中的旧花的风姿。这不仅是我意想不到的,恐怕有许多人也想不到的,所以我拿起笔来写这篇文章的时候,连我自己都不知自己心中是什么味儿,又是欢欣,又是愧恨。我高兴的是盼望了二十多年的事情,今天居然实现了。我首先要感谢共产党!若是没有毛主席提出了“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方针,恐怕这朵被人们遗忘的异花,还是埋葬在泥土下呢!这些年来,每天缠绕在我心头的,只是这件事。几次重病中,我老是希望快点好————我要活,我只是希望未死前能再看到他的作品出版,可以永远地在世界上流传下去。这是他一生的心血、他的灵魂,决不能让它永远泯灭!我怀着这个愿望活着,每天在盼望它的复活。今天居然达到了我的目的,在极度欢欣与感慰下,没有任何一个字可以代表我内心的狂欢。可是在欢欣中我还忘不了愧恨,恨我没有能力使它早一点复活。我没有好好的尽职,这是我心上永远不能忘记的遗憾。

    照理来说,他已经去世了整整二十六年了,他的书早就该出的了,怎会一直拖延到今天呢?说来话长。在他遇难后,我一直病倒在床上有一年多。在这个时间,昏昏沉沉,什么也没有想到。病好以后,赵家璧来同我商议出版全集的事,我当然是十分高兴,不过他的著作,除了已经出版的书籍,还有不少散留在各杂志及刊物上,需要到各方面去收集。这不是简单的事,幸而家璧帮助我收集,许多时候才算完全编好,一共是十本。当时我就与商务印书馆订了合同,一大包稿子全部交出。等到他们编排好,来信问我要不要自己校对的时候,我记得很清楚,抗战已经快要开始了。我又是卧病在床,他们接到我的回信后,就派人来同我接洽,我还是在病床上与他们接洽的吧!我答应病起后立刻就去馆看排样。可是没有几天,我在床上就听得炮弹在我的房顶上飞来飞去。“八•一三”战争在上海开始了。

    我那时倒不怕头上飞过的炮弹,我只是怕志摩的全集会不会因此而停止出版。那时上海的人们都是在极度紧张的情况下,一天天的过去,我又是在床一病仨月多不能起身,我也只能干着急,一点办法也没有。一直到我病好,中国军队已从上海撤退。再去“商务”问信,他们已经预备迁走,一切都在纷乱的状态下,也谈不到出版书的问题了。他们只是答应我,一有安定的地方是会出的。我怀着一颗沉重的心回到家里,前途一片渺茫,志摩的全集初度投入了厄运,我的心情也从此浸入了忧怨中。除了与病魔为伴,就是成天在烟云中过着暗灰色的生活。一年年过去,从此与“商务”失去了联系。

    好容易八年的岁月终算度过,胜利来到,我又一度的兴奋,心想这回一定有希望了。我等到他们迁回时,怀着希望,跑到商务印书馆去询问,几次的奔跑,好容易寻到一个熟人,才知道他们当时匆匆忙忙撤退的时候是先到香港,再转重庆。在抗战时候,忙着出版抗战刊物,所以就没有想到志摩的书,现在虽然迁回,可是以前的稿子,有许多连他们自己人都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志摩的稿子,可能在香港,也可能在重庆,要查起来才能知道这一包稿子是否还存在。八九年来所盼望的只是得到这样一个回答,我走出“商务”的门口,连方向都摸不清楚了,自己要走到什么地方去都不知道了;我说不出当时的情绪,我不知道想什么好!我怨谁?我恨谁?我简直没有法子形容我那时的心情,我向谁去诉我心中的怨愤?在绝望中,我只好再存一线希望————就是希望将来还是能够找到他的原稿,因为若是全部遗失,我是再没有办法来收集了,因为我家里已经什么也没有了。

    那时我心里只是怕,怕他的作品从此全部遗失,可是我又有什么办法呢?除了多次的催问,那些办事的人又是那样不负责任,你推我,我推你,有时我简直气得要发疯,恨不得打人。最后我知道朱经农当了“商务”的经理,我就去找他,他是志摩的老朋友。总算他尽了力,不久就给我一封信,说现在已经查出来,志摩的稿子并没有遗失,还在香港,他一定设法在短时期内去找回来。这一下我总算稍微得到一点安慰,事情还是有希望的,不过这时已经是胜利后的第三年了。我三年奔走的结果,算是得到了一个确定的答复。这时候,除了耐心的等待,只有再等待,催问也是没有用的,所以我平心静气的坐在家里老等————等————等。一月一月的过去还是没有消息,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样的慢,我急在心里;他们慢,我又能有什么办法?

    谁知道等来等去,书的消息没有,解放的消息倒来了。当然上海有一个时期的混乱,我这时候只有对着苍天苦笑!用不着说了,志摩的稿子是绝对不会再存在的了,一切都绝望了!我还能去问谁?连问的门都摸不着了。

    一九五〇年我又大病一场,在床上整整睡了一年多。在病中,我常常想起志摩生前为新诗创作所费的心血,为了新文艺奋斗的努力,(他)有时一直写到深夜,绞尽脑汁,要是得到一两句好的新诗,就高兴得像小孩子一样的立刻拿来我看,娓娓不倦地讲给我听,这种情形一幕幕地在我眼前飞舞,而现在他的全部精灵蓄积的稿子都不见了,恐怕从此以后,这世界不会再有他的作品出现了。想到这些,更增加我的病情,我消极到没法自解,可以说,从此变成了一个傻瓜,什么思想也没有了。

    呆头木脑的一直到一九五四年春天,在一片黑沉沉的云雾里又闪出了一缕光亮。我忽然接到北京“商务”来的一封信,说志摩全集稿子已经寻到了,因为不合时代性,所以暂时不能出版,只好同我取消合同,稿子可以送还我。这意想不到的收获使我高兴得一句话也说不出,心里不断地念着:“还是共产党好!”“还是共产党好!”我这一份感谢的诚意是衷心激发出来的。回想在抗战胜利后的四年中,我奔来奔去,费了许多力也没有得到一个答复,而现在不费一点力,就得到了全部的稿子同版型,只有共产党领导,事情才能办得这样认真。我知道,只要稿子还在,慢慢地一定会有出版机会。我相信共产党不会埋没任何一种有代表性的文艺作品的。一定还有希望的,这一回一定不会让我再失望的,我就再等待吧!

    果然,今天我得到了诗选出版的消息!不但使我狂喜,志摩的灵魂一定更感快慰,从此他可以安心的长眠于地下了。诗集能出版,慢慢地散文、小说等,一定也可以一本本的出版了。本来嘛,像他那样的艺术结晶品是决不会永远被忽视的,只有时间的迟早而已。他的诗,可以说,很早就有了一种独特的风格,每一首诗里都含有活的灵感。他是一直在大自然里寻找他的理想的,他的本人就是一片天真浑厚,所以他写的时候也是拿他的理想美景放在诗里,因此他的诗句往往有一种天然韵味。有人说他擅写抒情诗,是的,那时他还年轻,从国外回来的时候,他是一直在寻求他理想的爱情,在失败时就写下了许多如怨如诉的诗篇;成功时又凑了些活泼天真、满纸愉快的新鲜句子,所以显得有不同的情调。

    说起来,志摩真是一个不大幸运的青年,自从我认识他之后,我就没有看到他真正的快乐过多少时候。那时他不满现实,他也是一个爱国的青年,可是看到周围种种黑暗的情况(在他许多散文中可以看到他当时的性情),他就一切不问不闻,专心致志在爱情里面,他想在恋爱中寻找真正的快乐。说起来也怪惨的,他所寻找了许多时候的“理想的快乐”,也只不过像昙花一现,在短短的一个时期中就消灭了。这是时代和环境所造成的,我同他遭受了同样的命运。我们的理想快乐生活也只是在婚后实现了一个很短的时期,其间的因素,他从来不谈,我也从来不说,只有我们二人互相了解,其余是没有人能明白的。我记得很清楚,有时他在十分烦闷的情况下,常常同我谈起中外的成名诗人的遭遇。他认为诗人中间很少寻得出一个圆满快乐的人,有的甚至于一生不得志。他平生最崇拜英国的雪莱,尤其奇怪的是他一天到晚羡慕他覆舟的死况。他说:“我希望我将来能得到他那样刹那的解脱,让后世人谈起就寄予无限的同情与悲悯。”他的这种议论无形中给我一种对飞机的恐惧心,所以我一直不许他坐飞机,谁知道他终于还是瞒了我愉快地去坐飞机而丧失了生命。这真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

    今天的新诗坛又繁荣起来了,不由我又怀念志摩,他若是看到这种情形,不知道要快活得怎样呢!我相信他如果活到现在,一定又能创造一个新的风格来配合时代的需要,他一定又能大量的产生新作品。他的死不能不说是诗坛的大损失,这种遗憾是永远没法弥补的了。想起就痛心,所以在他死后我就一直没有开心过,新诗我也不看□,不看杂志,好像在他死后有一个时期新诗的光芒也随着他的死减灭了许多似的。也许是我不留心外面的情形,可是,至少在我心里,新诗好像是随着志摩走了。一直到最近《诗刊》第一期□,我才知道近年来新诗十分繁荣,我细细的一首一句的拜读,我认识了许多新人,新的创作、新的□□。我真是太高兴了!志摩生前就无时无刻不为新诗的发展努力,他每次见到人家拿了一首新诗给他看,他总是喜气气的鼓励人家,请求人家多写,他恨不能每个人都跟着他写。他还老在我耳边烦不清楚,叫我写诗,他说:“你做了个诗人的太太而不会写诗多笑话。”可是我□个笨货,老学不会。为此他还常生气,说我有意不肯好好的学。那时我若是知道他要早死,我也一定好好地学习,到今天我也许可以变为一个女诗人了。可是现在太晚了,后悔又有什么用呢?

    一九五七年二月,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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