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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长城上打高尔夫球。”
他大笑,“那儿的球场非常好。”
长城内侧的绿草坡上,穿着他宽松的白色法兰绒袴子,令人一见难忘。据说他喜欢一切摩登现代的东西,在奉天学英文时一度与基督教青年会的人接近。他健谈而不甚善听,一旦感到对方在说教便一走了之。父亲矮小衰弱,杏核儿眼,胡髭下露出勉强的笑容。罗纳熟悉这种人。奥克拉荷马州当地有些大亨便出身牛仔,跟老帅一样。不,确切地说,他本是马医。满洲从前与老西部似乎很相像。马匹犁田,也用于远途骑行。他的父亲被一个赌徒杀死,为了报仇,他夜闯仇人家,误将一个女佣射死后,潜逃入伍。多年后他重返故地,很快被捕而越狱成功,给一个村庄做保险队谋生。保险队与土匪的界线并不分明,因此传说他做过胡匪,又称红胡子,也许得名于黑龙江上从事劫掠的白种人部落,但是更可能源自京剧中强盗的标准脸谱。他带着十余手下安顿下来,又派人叫来他的妻。他儿子————如今的少帅————生于一个村庄。曾经有个大帮派向他挑衅,他提议与首领决斗,那人刚一答应,老帅便拔出手枪将他击毙。就是那次的快枪替他打赢了平生第一个大仗,麾下又吸纳了百余人。
如今牛仔老了,抽鸦片,许多姨太太。他行事有他自己的一套。罗纳在这边永远不愁失业。教育部总长是前面几个政府沿用下来的旧人,老相识了,好两次要给他聘书。其实,只要是搭上了个中国官员的外国人,就能获得顾问的头衔,外加每月两百元的津贴,让他默不出声。自满清已是如此。当然像贵甫森————甘那样的顾问不会在乎那两百块钱。他新出了一本《孤独的反共者:他在远东的奋斗》,老帅付给他的润笔想必丰厚。这书由上海一家英国人的书店印行,与他别的著作不同。反共者是指老帅,他在中国独力抵挡共产主义的潮流。书中吁请西方列强不要干涉他从俄国人手里收回满洲的中东铁路。日本在东北的利益鲜有提及。是日本人委托他写的吗?总之以老帅的性格,不见得会那样相信文字的力量。罗纳脑子里打了个问号,留待日后解疑。
他看见少帅起身出了房间,顿觉一阵空虚。方才他侃侃而谈,是不是想叫少帅刮目相看?一来也是因为今晚的宴席处处使他想起复辟前夕那一次,同样的大圆桌,人语营营,蒂芙尼电灯下一片通明,房间是个红木笼子,雕花隔扇中开月洞门,低垂着杏黄丝绸的帷幔。已经是十来年前的事了,那时候他还是最年青的中国通。偶尔他也纳罕自己为什么留下来。他在这里做的无非是报导乌烟瘴气的政局,在酒席上讲讲故事,写长信给远在奥克拉荷马州库恩溪的姊妹们大谈中国政治。他在这边永远不愁生计。中国人念旧,过来人受到尊敬。眼前的权力与财势总带着几分凶险,特别是现在。但是过去,即使只是十年前,也已经醇和得令人缅怀,对首任大总统就是这样。他是军阀始祖,一手造成了现状,不单如此,作为满族人的最后一个重臣,他是合乎法统的继位者。是他促成了清朝覆灭又何妨,那是时势使然,满清无可救药也是公认的。他死后,得意门生继承事业,轮番当上大总统、总理。他们构成了唯一的合法世系。段执政是他创办的军事学校的最后一个高材士官,如今却败于出身行伍甚或草莽的新军阀手上。但是所有这些新贵都会扶持某个追随首任大总统的人,以承国脉。老帅请了段氏出山做他政府的首脑,谁都觉得,这对于老段是凄惨的降格。
“嘿,老民党!”饭桌上有人喊过来,是首任大总统对他的称呼。其余他听不懂。
“他说老民党,你的特工同事怎样了?”
“谁?”
“国姨呀。”
“国姨又是谁?”
“广州那边不是称孙文为国父吗?这样,他夫人成了国母,夫人的姐妹就是国姨啰。”
“哪一个姐妹?”
“小妹妹,在这边使美人计的那个。我们少帅看来也有意思要借联姻做国舅喽。”
“别这么大声。”有人提醒。
“走了。到北京饭店跳舞去了。”
“说来这一场南北联盟快要入港了。”另一个说道。
“她将来的嫁妆可不止两艘军舰。”
海军部次长当初带了两艘军舰从广州叛逃过来,换得官职。
“老帅的意思如何?”
“我们老帅最看重一个忠字。以他对亲家的感情,离婚绝对没戏。”
“这话最好跟那位小姐讲讲。”
有人让海军部次长给罗纳翻译。
“从她还是小女孩那时起,我就很少见到她了。”
“你是他们家的老朋友,有责任告诉他们当心小姐名节受损,叫孙博士身后蒙羞啊。”
少帅在院子里跟四小姐说话。
“谁找我?”
“不知道。”
“别跑。是谁叫你来的嘛?”
“没有谁,我高兴来就来,高兴走就走。”“那你这么着急是要去哪儿?”
“去看戏。”
“哪一出?我跟你一块儿去。”“人家在等你呢。”
“谁?”
“问你自己。”
“小鬼,既然你不说,我就不去了。”
“不去就不去,谁稀罕?”
“你不想让我去。”
“不识好人心。下回看看谁还肯给你带话。”“带什么话?”
她捶他,两人在芭蕉树下扭打起来。
“回来回来,你这是去哪儿?”
“去告诉大嫂。”
谁都知道他不怕妻子。这样说吓不倒他。但是那夜迟些时候她没见到他和朱三小姐在一起,想必他并没有来。幽会地点就是他们俩谈话的院子,里头一屋子围在大红桌布前的猪肝色的脸,有些人面无笑容,站着狂吼,或劝酒或推辞,或邀人划拳,这种属于男性的仪式于她一向既怪诞,又完全无法理解,围成一圈的红母牛被领进了某种比孔子还要古老的祭典之中。那些外国人极力保持微笑,高高的白衣领托出灰暗的深棕色头部,像照片一样。难怪他与外国人为伍,不和她父亲那样的人应酬往来。
她对自己的针锋相对久久不能释怀。在家里她向来很安静。“别生事”是洪姨娘的口头禅。她生母已故,由另一侧室带大。家里别的孩子都有人撑腰,惟独洪姨娘早已失宠。他也是幼年丧母,由五老姨太抚养成人。
“他们家那些少爷,父亲一背转身就无法无天了。”洪姨娘说过。
“不像咱们这儿呀。”女佣也附和。
“他们是不好这些。”洪姨娘半眨了眨眼。
她们闲话从前,彼此安抚着。四小姐发现是她父亲提携了老帅。他在东北总督任上特赦了那个匪首,并任命他为统领。革命那年,总督倾向于为满人保存满洲。但是革命党在军中安插了间谍。一次军务会议上,有个军官提议效法他省宣布“同情革命”,推举总督做都督。老帅不等轮到自己便起立发言:
“我陈祖望不同情革命。”然后把枪掼在桌上。
会商无果,总督召来陈祖望,说道:
“革命党想必是决心起事了,不然也不会暴露身分。我预备随时以身殉国。”
“大人不要忧虑。我陈祖望有的正是忠心。大人的安全由我来担保。”
他调来自己的人马护卫周总督,又借他的号令部署军队。革命党人逃离了东北。然而周总督要把满洲移交肃亲王的计划被日本人挫败————可能老帅也暗中作梗。周终于放弃,在北京找了份差事。几个政府浮沉替换,他也退了休。如今人称“东北王”的老帅进兵关内。他一手造就的魔王尾随他跨入北京,虽然是一个心存感激的魔王。
四小姐听见一个异母兄说“咱们每年给肃亲王三万块钱”,诧异到极点。他们就像是那种靠丰厚的抚恤金生活的人家,旧例的开销足以维持,但抗拒任何新的支出。那一回的风波闹得沸沸扬扬,就是因为洪姨娘在院内装了一部电话,方便自己安排外出的牌局,而不必用家里公用的那部。她用的是私蓄。反对的理由是这样靡费或会招来闲话,仿佛洪姨娘也会有个相好。四小姐无法想像她从前竟是堂子中人。关于她,只知道她进堂子以前家里姓洪。四小姐记忆所及,从来就没见过她父亲踏进她们的院子。洪姨娘老得快,得以保存颜面,戴金边眼镜,穿一件黑大褂,底下棉袴的皱褶在腰间坟起。
“听说二小姐定了人家了。”一个老妈子悄声道。洪姨娘也嘁嘁促促回应:
“哪一家呀?”
“段家。”
“哪一房呀?”
“不知道。说是死了太太的。有肺病。”
“这些都是天注定的。男人身体好,还不是说病就病了。”
“也是啊。”
“有孩子没有?”
这些话四小姐听着愕然,但是从来没想到自己身上。她这个异母的姐姐早已成年了。盲婚如同博彩,获胜的机会尽管渺茫,究竟是每一个人都有希望,尤其在婚姻尚且遥远的时候。
她在私塾里念了首诗:
娉娉袅袅十三余,
豆蔻梢头二月初。
春风十里扬州路,
卷上珠帘总不如。
“是写给一个青楼女子的。”塾师说。
从前扬州的一个妓女,压倒群芳的美人与她竟然同龄,简直不能想像。十三岁,照现代的算法不计生年那一岁的虚龄,其实只有十二。她觉得自己隔着一千年时间的深渊,遥望着彼端另一个十三岁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