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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站灯火通明,被兵士层层围住,就像莫斯科欢迎他的仪式那么隆重。有个军官上了火车,说要找徐先生。他秘书说专使身体不舒服,让来客坐上座,但是他坐了下首。”
“火车也分上座下座?”
“也不是卧铺。我们中国人嘛,总是先礼后兵。所以他们便聊了起来,军官说他是张督办派来的,问徐先生在哪里。秘书咬定他身体不适。徐喝多了,在另一节车厢睡觉,被说话声吵醒了,揉着眼睛走了出来。秘书说:‘怎么样,我说专使身体不舒服吧?’”
他把她的手拉回来。
“那军官站了起来。徐终于让他们都重新坐下,然后说:‘我身体抱恙,一路上只好谢绝招待。’‘张督办已经等了一晚上,还请徐先生赏光。’‘没有工夫。’‘火车多停一会儿无妨。’‘我得了重感冒,改天再拜访督办吧。’‘司令部特为准备了茶话会欢迎徐先生。’‘半夜三更开什么茶话会?’‘有急事洽商。’‘什么事那么急?我已经派人到蒙古和冯先生洽商一切了。’那秘书插话说:‘冯先生徐先生都是一家人,无事不好商量。’但是那军官扬一扬手巾示意,立即有十几个兵士拥上车厢,扶着徐下了火车。”
“怎么他们在附近还有司令部?”
“他们是沿着铁路来摆平各样事情的。”
她永远没法明白两个军阀怎么可以各据一条铁路分治北京,而且刚打完一仗,一方竟会容许另一方这样悠然撤退。
“他们在司令部枪毙了他?”
“不不,在田地里,趁黑干的。已经够骇人听闻的了。基督将军气得直跺脚,他们把他的计划搞砸了。”
这些人变了小小的殉葬俑,青绿釉的袄子底下穿着黄袴子,打着敝旧的陶土补丁,他们俩可以把头靠在同一张枕席上仔细观看。
“老段自己惹的祸。他向来利用老冯对我们玩弄手腕,事变吓得他胆战心惊,看见老冯坐困蒙古,几十万部队军心离散,不知道他下一步要怎样。结果老冯做了这件事。他听说老段几天没去办公,可把他逼急了,便干掉了老头子最得力的副手。老段失了臂膀,怕他怕得要死,连自己家里都不敢大声说话。”
“他在蒙古也会听到?”
“他到处安插了特务,对谁都跟踪。我今晚在这里他也会知道。”
她触了一下电,想到基督将军是替他们保密的心腹好友,几乎暖在心头。
“你出去的时候没有危险吗?”
“没有。”
“不会打仗吧?”
“估计还要有一场决战。”
“因为刺杀的事?”
“反正是徐一死,他搞的反共同盟看起来就要实现了。大家都想倒冯。”
“他又信基督教,又是共产党。”
“他是伪装的。苏联每个月给他六万,还不计他拿到的军械。”
“那么他并不真的是共产党,只是假扮出来的?”
“也不见得好多少。大家说起赤祸,都说是洪水猛兽。照我看来一个大家挨穷的国家里有别的东西更可怕。大概对于年纪大的人来说,共产就是什么准则都不要了。比方说老帅,他就恨共产党。”
“这些人不很多?”
“我们抓到的就不少。也有些是大学生,真可惜他们被苏联利用了。”
“他们被抓到就只有死了。”
“嗯。”
她见过犯人的首级,偶尔吊挂在城门旁电线杆上。“不要看。”坐黄包车或是汽车路过的时候老妈子会这样说。她只有一个印象,仿佛是发根把五官全都拉扯得翘了起来,如同箍着网巾的京剧脚色,腮颊与额头上一道道红痕也像是舞台化妆。她害怕,好在没人知道是谁……洗衣的老妈子李婆有一回讲起她村里有人被捕。当夜大家都在院子里乘凉,老妈子们坐小板凳,四小姐躺在竹榻上,平滑的床板如墓碑般冰冷。黑沉沉一大片的星空朝她压下来,是一个正在塌陷的穹顶,硕大无朋,看得她眼花缭乱。她很想找到古诗所谓的“北斗阑干”。那个夏夜尽管就在外头的同一个院子里,可是已经好像过了一千年。
“他们抓他的时候他正在卖糖人儿,直接逮到司令部去了。到处抓人呐。”
“如今就是这样。”另一个老妈子感叹。谈起时事,每个人都哑着嗓子小声说话。
“听他们讲这事儿都吓死了。问斩那天,判官坐在公案后面,前边站两行扛着来福枪的兵。那四个人犯跪成一排。斩条贴在竹签上,放在公案上。判官查对了姓名,拿起毛笔在一张斩条的名字上勒一道朱红,像投枪似的投到地上,这时候兵士们就大吼一声。有个兵捡了斩条插到人犯的衣领后面,四个人都这样对上了号。突然间判官踢翻了桌子,一转身跑了。要把煞吓走。”
“煞是什么?”四小姐说。其他人都讪讪地笑。
“没听说过归煞?”洪姨娘道,“人死了,三天之后回来。”
“煞是鬼?”
“或许是地府的凶神吧。我也不大清楚。问李婆。”
“他们说呀是一只大鸟。归煞那天大家躲起来避邪。但是有些好事的人在地上撒了灰,过后就有鸟的爪子印。”
“据说呀但凡有杀人,甚至只是有杀人的念头,煞都会在附近。”洪姨娘道,“所以那个判官要保护他自己。”
她已经坐直了身子,庆幸自己在黑暗中被熟人包围着。
“人犯上身剥光了在骡车上游街,前边一队兵,后边一队兵,两边又各有两行兵。监斩官骑马跟在最后,肩膀上一条大红绸子挂下来,新郎倌儿一样。两个吹喇叭的开道,吹的是外国兵冲锋的调子,‘哒哒啲哒哒啲’。兵士们齐声喊‘杀啊!’看热闹的也跟着喊‘杀啊!’”
“啧!这些人。”一个老妈子说。
另一个短促地笑了一声,“门房里老是有人说‘看砍头去’。”
“这些男人呵!而且成天没事闲着,哪像我们。”
“讲下去呀,李婆。后来呢?”四小姐说。这话她们听了也笑。
“后来?后来那四个人在城门外跪成一排。刽子手走到第一个跟前,先用力拍了拍他脖子后面估摸尺寸,大刀一落,头踢到一边。轮到第四个,就是那和我同村的,他看了前面那些,昏过去了。醒来就躺在牢房地上。他是陪斩的。”
“陪斩的?”洪姨娘疑惑地咀嚼这几个字,“唔,有人做贵宾,有人只是请来陪他的。”
“过了几天就把他放了。到底也不大肯定他是奸细。”
“那怎么不继续关在牢里?”四小姐说。
“让他长年累月白吃白喝呀?他们就是想吓唬吓唬他。不过他回了家没几个月就死了。”
“吓破了胆,难怪的。”洪姨娘道。
“嗐呀,现在这时世还是深宅大院里好,”李婆道,“听不见外边的事儿。”
虽然这故事早于他的时代,她不知怎么并不愿意告诉他。那一定是吴蟠湖的时候。现在做法肯定不一样了吧?可是一说起其实什么都不会改变,他就难免恼火。
他把烟灰弹到地板上的蚊香盘里。“小声说了半天,喉咙都说疼了。”
“我们别说话了。”
“那样会睡着的。”
“也许你最好现在走,趁着天没亮。”
他忖了一忖,“没关系。五点不到我就会睡醒。”“你怎么知道你会?”
“行军习惯了。”
“如果打起来,你就要走了。”她本来不想说这话。“我会找个人照应你的。”
“你睡觉时把手放在这儿吗?”
“小时候会。放在那里似乎最安全,不知为什么。”
“我也一样,但老妈子总是拉开我的手,就不再放了。”
但是他的手夹在她腿间,似乎像插进口袋里那么自然。他一个吻弄醒了她。周围灰茫茫一片。
“不不,你不是要走了么?”她叫喊,他已经一条腿压向她,身子滑上来。
有一会儿并不痛。海上的波涛在轻柔地摇晃她,依然是半梦半醒。他们的船已经出海,尽是诡异的一大片灰蒙蒙。然而他们浑浊的脸发出一股有安全感的气味,令他们想起床上的一夜眠。
他穿衣的时候她坐了起来,摸一摸他的肩膀、背脊与肘弯。
“别起床,那仆人可以领我出去。”
“不要穿鞋。”
他略一踌躇,显然是爱面子,“不要紧的。”
她听见他走在过道石板地的脚步声,一路清晰刺耳。她心里发冷,很清楚事到如今洪姨娘一定是知道了。但还是照样理好床铺,烧蚊香的锡碟里的烟蒂也一个个拣了出来,洗脸时趁机把那条藏着的毛巾也洗了。毛巾浸在热水盆里,隐隐闻见一股米汤的气味,这粥水也被视为生命的源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