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棉花糖文学 www.mhwx.net,最快更新随着日子往前走最新章节!

    你再不用想我说话,

    我的心早沉在海水底下,

    你再不用向我叫唤:

    因为我————一我再不能回答!

    除非你除非你也来在

    这珊瑚骨环绕的又一世界,

    等海风定时的一刻清静,

    你我来交互你我的幽叹。

    ————徐志摩《翡冷翠的一夜》

    皇家饭店

    婉贞坐在床边上,眼看床上睡着发烧的二宝发愣:小脸烧得像红苹果似的,闭着眼喘气,痰的声音直在喉管里转,好像要吐又吐不出的样子。这情形分明是睡梦中还在痛苦。婉贞急得手足无措,心里不知道想些什么好,因为要想的实在太多了。

    婉贞是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女孩子,只是一毕业出校,就同一个同学叫张立生的结了婚。婚后一年生了一个女孩子,等二宝在腹内的时候,中日就开了战。立生因为不能丢开她们跟着机关往内地去,所以只好留在上海。可是从此他们的生活就不安静起来了。二宝出世,他已经忍辱到伪机关做了一个小职员而维持家庭生活。一家五口人单靠薪水的收入,当然是非常困难的,于是婉贞也只好亲自操作。一天忙到晚,忙着两个孩子的吃穿、琐事。立生的母亲帮她烧好两顿饭,所以苦虽苦,一家子倒也很和顺的过着日子。

    今年二宝已经三岁了,可是自从断奶以后,就一直闹病,冬天生了几个月的寒热症,才好不久又害肺炎。为了这孩子,他们借了许多债。最近已经是处于绝境了,立生每天看着孩子咳得气喘汗流的,心里比刀子割着还难受。薪水早支过了头,眼瞧孩子非得打针不可,西医贵得怕人,针药还不容易买,所以婉贞决定自己再出去做点工作,贴补贴补。无奈,托人寻事也寻不着。前天她忽然看见报上登着皇家饭店招请女职员的广告,便很高兴。可是夫妻商量了一夜,立生觉得去做这一类的工作似乎太失身份。婉贞是坚决要去试一下,求人不如求己,为了生活,怕什么亲友的批评!于是她就立刻拿了报去应试。

    皇家饭店是一个最贵族化的族馆,附有跳舞厅,去的外宾特别多,中国人只是些显宦富商而已。舞厅的女子休憩室内需要一位精通英语、专管室内售卖化妆品与饰物的女职员。

    婉贞去应试的结果,因为学识很好,经理非常看重她,叫她第二天就去做事。可是昨天婉贞第一晚去工作之后,实在感到这一类事是不适合她的个性的,她所接触的那些女人们都是她平生没有见过的。在短短的几个钟头以内,她好像走进了另一个世界,等到夜里十二点敲过,她回到家里,已经精神恍惚,心乱得连话都讲不出来了。立生看到她那样子,便劝她不要再去了,婉贞也感到夜生活的不便,有些犹豫。可是今天看见二宝的病仍不见好,西医昨天开的药方,又没有办法去买,孩子烧得两颊飞红,连气都难透的样子,她实在不忍坐视孩子受罪而不救。她一个人坐在床前呆想:今晚上如果继续去工作,她就可以向经理先生先借一点薪水回来,如果不去,那不是一点希望都没有了吗?所以她一边向着孩子看,一边悄悄的下了决心。看看手上的表已经快七点了,窗外渐渐黑暗,她站起来摸一摸孩子头上的温度,热得连手都放不上。她心里一阵酸,几乎连眼泪都流下来,皱一皱眉,摇一摇头,立起身来就走到梳妆台边,拿起木梳将头随便梳了两下,回身在衣架上拿起一件半旧的短大衣往身上一披,走向里房的婆婆说:

    “妈,你们吃饭别等我,我现在决定去做事了,等我借了薪水回来,明儿一天亮就去替二宝买药!回头立生您同他说一声吧!”

    婉贞没有等到妈的回答就往外跑。走出门口跳上一部黄包车,价钱也顾不得讲,就叫他赶快拉到大马路皇家饭店。在车上,她心里一阵难过,眼泪直往外冒!她压抑不住一时的情感!她也说不清心里是如何的酸,她已经自己不知道有自己,眼前晃的只是二宝的小脸儿,烧得像苹果似的红,闭着眼,软弱地呼吸,这充分表示着孩子已经有点支持不了的样子!因此,她不顾一切,找钱去治好二宝的病,她对什么工作都愿去做。至于昨晚夫妻间所讲的话,她完全不在心里,现在她只怕去晚了,经理先生会生气,不要她做事了,所以她催着车夫说:

    “快一点好不好,我有要紧的事呢!”

    “您瞧前面不是到了吗?您还急什么!”车夫也有点奇怪,他想这位太太大约不认识路,或是不认识字,眼前就是“皇家饭店”的霓红灯在那里灿烂的着光彩呢!

    婉贞跳下车子,三步并作两步的往里跑,现在她想起昨晚临走时,经理曾特别叫她明天要早来,因为礼拜六是他们生意最好的一天,每次都是很早就客满的。她想起这话,怕要受经理的责备,急得心跳!果然,走进二门就看见经理先生已经在那里指手画脚的乱骂人了,看见她走进来,就迎上前去急急的说:

    “快点,王小姐!你今天怎么倒比昨天晚呢!客人已经来了不少,小红她已经问过你两次了,快些上去吧!”

    经理的话还没有说完,婉贞已经上了楼梯,等她走进休息室,小红老远就叫起来了:

    “王小姐,您可来了,经理正着急哩,叫我们预备好!我们等你把粉、口红都拿出来,我们才好去摆起来呢,你为什么这么晚呢?”

    婉贞也没有空去回答小红的话,急忙走到玻璃柜前开了玻璃门,拿出一切应用的东西,交给小红同小兰,叫她们每一个梳妆台前的盒子内都放一点粉,同时再教导她们等一忽儿客人来的时候应该怎样的接待她们。

    小红与小兰也都是初中毕业的学生,英语也可以说几句,因为打仗,生活困难,家里没有人,只好弃学出外做事。婉贞虽然只是昨晚才认识她们,可是非常喜欢她们的天真活泼。尤其是小红,生得又秀丽又聪明,说一口北京话。昨晚上一见面就追随着婉贞的左右,婉贞答应以后拿她当妹妹似的教导。所以婉贞今天给了她东西之后,看见她接着高高兴兴走去的背影,暗暗的低头微笑,心里感到一阵莫名的欣慰,连自己的烦恼都一时忘记了。婉贞将她自己应做的事也略加整理,才安闲的坐到椅子上,深深的吐了一口气,对屋子的周围看了一眼,几台梳妆台的玻璃镜子照耀在屋子里淡黄的粉墙上,放出一种雅洁的光彩,显得更是堂皇富丽。这时静悄悄的一点声音也没有,除了内室小红与小兰的互相嬉笑外,空气显得很闷。于是婉贞又想起来她的病着的二宝了。她现在脑子里只希望早点有客人来,快点让这长夜过去,她好问经理借了薪水去买药,别的事都不在心上了,她想这个时候立生一定已经回家了,他会当心二宝的。

    她记得昨夜刚坐在这把椅子上时,她感到兴奋,她感到新奇,她眼前所见所闻的都是她以前所没有经历过的,所以她像刘姥姥进了大观园似的,一切都感兴趣。她简直有一点开始喜欢她的职业了,这种庞大美丽的屋子,当然比家里那黑沉沉毫无光线的小屋子舒服得多,可是后来当她踏上黄包车回家的时候,情绪又不同了,她觉得这次她所体验的,却是她偶然在小说里看到而认为决不会有的事实,甚至她连想也想不到的。所以使得她带着一颗惶惑、沉重的心,回到家里,及至同立生一讲,来回的细细商酌一下,认为这样干下去太危险了,才决定第二天不再来履行职务了。谁知道今天她又会来坐到这张椅子上。现在她一想到这些,就使她有些坐立不安!

    这时候门外一阵嬉笑的声音,接着四五个女人推开了门,连说带笑的闯了进来,乱嘈嘈的都往里间走。只有一个瘦长的少妇还没有走进去,就改了主意,一个人先向外屋的四周看了一眼,向婉贞静静的看了一会儿;然后慢步走向梳妆台,在镜子面前一站,看着镜子里自己那丰满的面庞同不瘦不胖的身段,做了一个高傲的微笑;再向前一步,拿起木梳轻轻的将面前几根乱发往上梳了一梳;再左顾右盼的端详一会儿,低头开了皮包拿出唇膏再加上几分颜色,同时口里悠悠然的轻轻哼着“起解”的一段快板,好像身边一个人也没有似的。这时候里间又走出来一位穿了紫红色长袍的女人,年纪要比这位少妇大五六岁的样子,一望而知是一位富于社会经验的女子,没有开口就先笑的神情,曾使得每个人都对她发生好感。她是那么和蔼可亲,洁白的皮肤更显得娇嫩。她一见这位少妇在那儿哼皮黄,就立刻带着笑容走到她的身边,很亲热的站在她背后,将手往她肩上一抱,看着镜子里的脸庞说:

    “可了不得!已经够美的了,还要添颜色做什么,你没有见乔奇吃饭的时候两个眼睛都直了吗?连朱先生给他斟酒他都没有看见。你再化妆他就迷死了!快给我省省吧!”

    “你看你这一大串,再说不完了。什么事到了你嘴里,就没有个好听的。你倒不说你自己洗一个脸要洗一两个钟头,穿一件衣服不知道要左看右看的看多久!我现在这儿想一件事!你不要乱闹,我们谈一点正经好不好?”

    “你有什么正经呀!左不是又想学什么戏,做什么行头,等什么时候好出风头罢咧!”那胖女人说着就站了起来走到镜子面前,拿着画眉笔开始画自己的眉毛。

    “你先放下,等一会儿再画,我跟你商量一件事。”那瘦的一个拉了她的手叫她放下。

    那胖的见瘦的紧张的样子,好像真有什么要紧的事,就不由的放下笔随着她坐到椅子上低声的问:

    “到底什么事?”

    “就是林彩霞————你看她近来对我有点两样,你觉得不?你看这几次我们去约她的时候,她老是推三推四的不像以前似的跟着就走。还有玩儿的时候她也是一会儿要走要走的,教戏也不肯好好儿的教了,一段苏三的快板教了许久了!这种种的事,都是表现勉强得很,绝对不是前些日子那么热心。”

    那胖女人一边儿听着瘦的说话,一边儿脸上收敛了笑容,一声也不响的沉默了几分钟才抬起头来低声回答说:

    “对了,你不说我倒也糊里糊涂,你说起来我也感觉到种种的改变,刚才吃饭时候我听她说什么一个张太太————见面一共只有三次,就送她一堂湘绣的椅披,又说什么李先生最近送她一副点翠的头面。我听了就觉得不痛快————好像我们送她的都不值得一提似的,你看多气人!”

    “可不是?戏子就是这样没有情义,所以我要同你商量一下,等一会儿她们出来了又不好说。从今以后我们也不要同她太亲热,随便她爱来不来,你有机会同李太太说一声,叫她也不要太痴了,留着咱们还可以玩点儿别的呢!别净往水里掷了,你懂不懂?”

    她们二人正在商量的时候,里间走出来了三个她们的同伴,一个年纪大一点的,最端庄,气派很大,好像是个贵族太太之流,虽然年纪四十出外,可是穿得相当的漂亮,若不是她眼角上已经起了波浪似的皱纹,远远一看还真看不出来她的岁数呢!还有一个是北方女子的打扮,硬学上海的时髦,所以叫人一看就可以看出来不是唱大鼓就是唱戏的,走起路来还带几分台步劲儿呢!还有一位不过三十岁左右,比较沉着,单看走路就可以表现出她整个儿的个性————是那样的傲慢、幽静。等到那年纪大的走到化妆镜台边的时候,她还呆呆的在观看着墙上挂的一幅四洋风景画。

    “你看你们这两个孩子!一碰头就说不完,哪儿来的这么多的话儿呢!背人没有好话,一定又是在叽咕我呢,是不是?”那贵妇人拉着瘦妇人的手,对着胖女人一半儿寻开心一半儿正经的说。

    这时候那两个女人就拉着贵妇人在她耳边不知说些什么。那位林彩霞在一出房门的时候,就先注意到婉贞面前的那个长玻璃柜,因为柜子里面的小电灯照耀着放在玻璃上的金的、银的、红的、绿的种种颜色,更显得美丽夺目,她的心神立刻被吸引住了,也顾不得同她们讲话就一个走过来了。先向婉贞看了半天,像十分惊奇的样子,因为她是初次走进这样大规模的饭店。在休息室内还出卖一切装饰品,这是她没见过的,她不知道对婉贞应该采用什么态度说话,只有瞪着柜子里的东西,欲问又不敢问。婉贞向她微微一笑说:

    “要用什么请随便看吧!”

    林彩霞听着婉贞说了话,使她更不知道怎样回答才好,只得回过头去叫救兵了。

    “李太太,您快来,这个皮包多好看呀!还有那个金别针!”

    林彩霞一边叫一边用手招呼另外两个女人。李太太倒真听话,立刻一个人先走过来,很高兴的请婉贞把她要的东西拿出来看。婉贞便把她们所要看的东西,都拿了出来放在玻璃上,将柜台上的小电灯也开了,照得一切东西更金碧辉煌。林彩霞看得出了神,恨不得都拿着放到自己的小皮包里,可是自己估计没有力量买,所以脸上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异样表,看着李太太,再回头看看才走过来的两位,满面含着笑容的说:

    “李太太!王太太!你们说哪一种好看呀?我简直是看得眼睛都花了,我从来没有看见别的地方有这些东西,大约这一定是外国来的吧!”

    这时候那瘦女人走到林彩霞身边,拿着金别针放在脸口上,比来比去,很狡猾的笑着说:

    “林老板!你看!戴在你身上更显得漂亮了,你要是不买,可错过好机会了。我看你还是都买了吧,别三心二意了。”说完,她飞了一媚眼给李太太同那胖女人。

    李太太张着两个大眼带着不明白的样子看着她,那一个胖的回给她一个微笑,冷冷的说:

    “可不是!这真是像给林老板预备的似的,除了您林老板别人不配用,别多说费话吧!快开皮包拿钱买!立刻就可以带上。”

    可怜的林彩霞,一双手拿着皮包不知道怎样才好,她绝想不到那两位会变了样子,使她窘得话都说不来了。平常出去买东西的时候,不要等她开口,只要她表示喜欢,她们就抢着买给她的。绝对不像今天晚上这种神气。就是李太太也有点不明白了,婉贞看着她们各人脸上的表情,真比看话剧还有意思。她倒有点同情那个戏子了,觉得她也怪可怜相的。

    这时候李太太有点不好意思了,走过来扶着林彩霞的肩膀,笑着说:

    “林老板,您喜欢哪一种,你买好了,我替你付就是,时候不早了,快去跳舞吧。跳完了舞你不是还要到我家里去,教我们‘起解’的慢板吗?”

    林彩霞听着这话,立刻眼珠子一转,脸上变了,一种满不在乎的笑,可是笑得极不自在的说:

    “对了对了,你看我差一点儿忘了,我还要去排戏呢!”她一边说一边就转身先往外走,也不管柜台上放着的东西,也不招呼其余的人,径自出去了。

    这时候李太太可急了,立刻追上去拉她说:

    “噫,林老板!你不是答应我们今儿晚上跳完舞到我家里去玩个通宵的吗?怎么一会儿又要排戏呢?”

    那瘦女人向胖女人瞟了一眼,二人相对着会心一笑,对婉贞说了一声“对不住”,就跟着低声叽叽咕咕的说着话走出去了。婉贞看着她们这种情形,心里说不出的难过,想到她们有钱就可以随便乱玩,而她不要说玩,就是连正经用途也付不出,同是人就这么不平等。

    她正胡思乱想,门口已经又闯进来一个披黑皮大衣的女人。一进来就急急忙忙将大衣拿下交给站在门口的小红,嘴里一直哼着英文的“风流寡妇”调儿。走到镜台前时,婉贞借着粉红色的灯光细看了看她,可真美!婉贞都有点儿不信,世界上会有这样漂亮的女人!长得不瘦不胖不长不短,穿了一身黑丝绒的西式晚礼服,红腰,长裙,银色皮鞋。衣领口稍微露出一点雪白的肉,脸上洁净得毫无斑痕,两颗又大又亮的眼睛表现出她的聪明与活泼。她亭亭玉立的站在镜台面前梳着两肩上披下来的长发,实在动人!她好像有点酒意,笑眯眯的看着镜子做表情,那样子好像得意的忘了形!可是从她的眼神里也可以看出她的心相当的乱。这时候她忽然把正在加唇膏的手立刻停下来,而对着那只结婚戒指发愣!脸上现出一种为难的样子,大约有一分钟工夫,她才狡猾的微笑着将戒指取下来,开开皮包轻轻的往里面一掷。当她的皮包还没有合上的时候,门口又走进来一个女人,年纪很轻,也很漂亮,看到梳妆台前的女人,立刻吐了一口气,拍着手很快活的说:

    “你这坏东西!一个人不声不响地就溜了,害得我们好找,还是我猜着你一定在这儿,果然不错。你在这儿做什么呀?”

    “哈噜!玲娜!”那黑衣女郎回过头来很亲热的说。

    “你知道我多喝了一杯酒,头怪昏的,所以一个人来静一会儿,害得你们找,真对不起!”

    “得啦,别瞎说了,什么酒喝多了,我知道你分明是一个躲到这儿来用脑筋了!不定又在出什么坏主意了!我早就明白,小陈只要一出门,就都是你的世界了!好,等他回来我一定告诉他你不做好事————你看你同刘先生喝酒时候的那副眼神!向大家一眯一瞟的害得人家连话都说不出来了,我看着真好笑!”

    “得了得了,你别净说我了,你自己呢!不是一样吗?以为我不知道呢!你比我更伟大,老金在家你都有本事一个人溜出来玩,谁不知道你近来同小汪亲近的不得了,上个礼拜不是他还送你一只皮包吗?我同刘先生才见了两次面,还会有什么事?你不要瞎说八道的。”

    黑衣女郎嘴里讽刺她的女伴,一只手拿着木梳在桌子上轻轻的敲着,眼睛看着镜子,好像心里在盘算什么事似的。那一个女人听罢她的话立刻面色一变,敛去了笑容说:

    “你也别乱冤枉人,我是叫没有办法。我们也是十几年的好朋友了,谁也不用瞒谁,我是向来最直爽,心里放不下事的人,有什么都要同你商量的,只有你才肯说真话呢!你要知道老金平常薪水少,每月拿回家来的钱连家里的正经用途都不够,不要说我个人的开支了,所以我不得不出来借着玩儿寻点外块。现在我身上穿的用的差不多都是朋友们送的。”

    “谁说不是呢!你倒要来说我,我的事还不是同你一样,我比你更苦,你知道我的婚姻是父亲订的,我那时还小,什么都不懂,这一年多下来,我才完全明白了,他赚的钱也是同你们老金一样。家里人又多,更轮不着花。所以我只有想主意另寻出路,我才不拿我的青春来牺牲呢,不过你千万不要同他多讲,晓得不?”

    “对了,你比我年轻,实在可以另想出路,我是完了,又有了孩子,而且是旧式家庭,一点办法都没有,只好过到哪儿算哪儿了。现在我们别再多谈了,回头那刘先生等急了。这个人倒不坏,你们可以交交朋友。”说完了,她立刻拉着黑衣女郎,三步两步的跳了出去。

    婉贞看着她们的背影发愣,她有点怀疑她还是在看戏呢,还是在做事?怎么世界上会有这么许多怪人!

    她正在迷迷糊糊的想着,忽然开门的声音惊醒了她。只见一个少女,像一个十七八岁还没有出学校门似的,急匆匆的、晃晃荡荡的好像吃醉了酒连路都走不成的样子;连跑带逃的撑着了沙的背,随势倒在里面;两只手遮住了自己的脸,两肩耸动着又像是哭,又像是喘。婉贞吓了一跳,忙站起来走到她面前,看了一会儿,问她:

    “你这位小姐是不是不舒服?要不要什么?”

    这时少女慢慢的将两手放下来,露出了一只白得像小白梨似的一张脸,眼睛半闭着说:

    “谢谢你的好意,可不可以给我一点水喝,我晕得厉害。”

    婉贞立刻走到里屋门口,叫小红快点倒一杯开水来。再走回去斜着身体坐在沙边,摸摸少女的手,凉得像冰,再摸一摸她的头上却很热。这时候小红拿来了水,婉贞一手拿着杯子,一手扶起少女的头,那少女喝了几口水,再倒下去闭着眼,胸口一起一伏,好像心里很难过的样子,不到几分钟,她忽然很快的坐起来,向小红说:

    “谢谢你!请你到门外边去看看有没有一个穿晚礼服的男人,手里还拿了一件披肩?”

    少女说完又躺下去,闭着眼,两手紧紧握着,好像很用力在那儿和痛苦挣扎似的。这时小红笑着走回来,带着惊奇的样子说真有这样一个人在门外来回的走着方步呢!

    少女听见这话,立刻坐了起来,低着头用手在自己的头上乱抓,足趾打着地板,不知道要怎样才好。婉贞看得又急又疑,真不知她是病,还是有什么事?

    “你觉得好一点了吗?还有什么事可以要我们替你做的吗?”

    “谢谢你们,我已经可以支持了,只让我再静一会儿,就好了。”

    婉贞听她这样讲,只好用眼睛授意小红,叫她走开,自己也走回坐位。她想,这是怎么一回事呢?那少女心里有什么困难吗?像她这样的难过,简直是受罪不是出来玩儿的!那么又何苦出来呢!婉贞这时候真感到不安,好像屋子里的空气忽然起了变化,她连气都快喘不过来了。可是她还忘不了那少女,还是眼睛死盯着她看。

    这时候少女坐在沙发里两手托着下腮,低着头看着地板,一只脚尖在地板上打着忽快忽慢的拍子,很明显的表现出她内心的紊乱。那身子忽伸忽缩的,好像又想站起来,又不要站起来,连自己都不知道怎样安排自己的好!可怜一张小脸儿急得一阵红一阵白的,简直快哭出来的样子。

    一忽儿看看手上的表,皱皱眉,咬咬牙,毅然站了起来,仿佛心里下了一个决断,三步两步走到镜子面前,随手拾起桌上的木梳,将紊乱的头发稍微的理一下,再去打开自己的皮包。这时已经觉得头晕得站不住了,只好一手扶着桌子,闭起眼睛停了一会儿,然后再睁开晃来晃去的往门外走。婉贞想要赶上前去扶她一下,可是没有等得婉贞走到一半,她早到了门口,同时正有三五个人抢着进来,所以两下几乎撞个满怀。婉贞一看见那进来的一群人,吓得立刻转身回到了自己的位子上,因为她看到其中一个胖胖的王太太,昨天也来过的,并且还同她讲了许多话,表示很想同她做一个朋友,还很殷勤的约她今天到她家里去吃饭。当时她虽然含糊的答应了这王太太,后来就忘得干干净净了,现在一看见她倒想起来了,唯恐她要追问。婉贞真有一点怕她那一张流利快口,她希望今晚上不要再理她才好,想躲开又没地方躲。

    那进来的一群人之间,除了那个胖王太太比较年纪大一点之外,其余都是很年轻的都打扮得富丽堂皇,都带满了钻石翡翠,珠光宝气的明显都是阔太太之流。只有一个少女,一望而知是一个才出学校不久的姑娘,穿的衣服也很朴素,那态度更是显然的与她们不配合,羞答答的跟在她们后头,好像十分不自然,满面带着惊恐之神,看看左右的那几位阔太太,想要退出去,又让她们拉着了手不放松,使得她不知道怎样才好。婉贞这时候看着她们觉得奇怪万分,她想这不定又是什么玩意儿呢!

    胖王太太好像是一个总指挥,她一进来就拉了还有一位年纪比较稍大一点的————快三十出头,可是还打扮像二十左右的女人:穿了一件黑丝绒满滚着珠子边的衣服,不长不短,不胖不瘦,恰到好处;雪白的皮肤,两颗又黑又亮的大眼睛,但笑起来可不显得太大,令人觉得和蔼可亲。胖王太太拉着她走向镜台,自己坐在中间那张椅子上,叫她坐在椅背上,笑嘻嘻的看着那三位正走进了里间,她很得意的向着同伴说:

    “张太太!你看这位李小姐好看不好看?咳!为了陈部长一句话,害得我忙了一个多礼拜,好不容易,总算今天给我骗了来啦,回头见了面还不知道满意不满意呢?真不容易伺候!”

    “好!真漂亮,只要再给她打扮打扮,比我们谁都好看。你办的事还会错吗?你的交际手腕是有名的,谁不知道你们老爷的事全是你一手提携的呢!听说最近还升了一级!这一件事办完之后,一定会使部长满意的,你看着吧,下一个月你们老爷又可以升一级了。”

    那位张太太在说话的时候就站了起来,面对着胖王太太靠在镜台边上,手里拿着一支香烟,脸上隐含冷讥,而带着一种不自然的笑,眼睛斜睨着口里吐出来的烟圈儿,好像有点儿看不起同伴的样子。胖王太太是多聪明的人,看着对方的姿态,眼珠一转就立刻明白了一切,对张太太翻了个白眼,抬起手来笑眯眯的要打她的嘴,同时娇声的说:

    “你看你!人家真心真意的同你商量商量正经事,倒招得你说了一大串废话!别有口说人没有口说自己,你也不错呀,你看刘局长给你收拾得多驯服,叫他往东他不敢往西,只要你一开口要什么,他就唯命奉行,今儿晚上他有紧急会议都不去参加,而来陪着你跳舞,这不都是你的魔力吗?还要说人家呢!哼!”

    胖太太显然的有点儿不满同伴的话,所以她立刻报复,连刺带骨的说得张太太脸上飞红,很不是味儿,可是又没有办法认真,因为她们平常说惯了笑话的,况且刚才又是自己先去伤别人的,现在只好放下了怒意,很温和的笑着,亲亲热热的拉住了胖王太太伸出来要打她嘴的那只手,低声柔气的说:

    “你瞧,我同你说着玩儿的几句笑话,你就性急啦,你不知道我心里多难过!我也很同情你,我们还不是一样?做太太真不好做,又要管家的事,又要陪着老爷在外边张罗,一有机会就得钻,一个应付得不好,不顺了意,还要说我们笨。坏了他们的事,说不定就许拿你往家里一放,外边再去寻一个,你说对不对?你看我们不是一天到晚的忙!忙来忙去还不是为了他们?有时想起来心里真是烦!”

    胖王太太这时候坐在那里低着头静听着同伴的话,很受感动!并撩起了自己的心事,沉默着什么也说不出来了。可是时间不允许她再往深里想,里间屋的人已经都走出来了,一位穿淡蓝衣服的女人头一个往外走,脸上十分为难的样子叫着:

    “王太太!你快来劝劝吧!我们说了多少好话李小姐也不肯换衣服,你来吧!要看你的本事了。”

    第二个走出来的是那位淡妆的少女,身边陪着一位较年轻的少妇。那少女脸上一点儿也不擦粉,也不用口红,可是淡扫峨眉,更显清秀;头发也不卷,只是稍儿上有一点弯曲;穿了一件淡灰色织绵的衣服,态度大方而温柔。自从一进门,脸上就带着一种不自然的笑,在笑容里隐含着痛苦,好像心里有十二分的困难不能发挥出来。这时候她慢慢的走到王太太面前低声的说:

    “王太太!实在对不起您的好意,我平常最不喜欢穿别人的衣服,我不知道今天要到跳舞场来,所以我没有换衣服,这样子我是知道不合适的,所以还是让我回去吧!下次我预备好了再来好不好?况且我又不会跳,就是坐在那儿也不好看的,叫人家笑话,于您的面子也不好看!”

    少女急着要想寻机会脱身,她实在不愿和她们在一起,可是她又不得不跟着走。胖王太太是决心不会放她的,无论她怎样说,胖王太太都有对付的方法。胖王太太立刻向前亲热的拉着她的手说:

    “不要紧!李小姐。不换也没有关系,就穿这衣服更显得清高,你当然不能打扮得像我们这样俗气,你是有学问的,应当两样些,反正不下去跳舞,等将来你学会了跳舞再说好了。不过你的头发有点儿乱!你过来我给你梳一梳顺,回头别叫外国人笑我们中国人不懂礼貌,连头发都不理!你说对不?”

    胖王太太不等对方拒绝就先拉着往镜台边走,一下就拿李小姐硬压着坐在镜子面前,拿起梳子,给她梳理。李小姐急得脸都涨红了,十分不高兴的坐了下来,可是要哭又哭不出,那种样子真叫人看了可怜!婉贞坐在椅子上看得连气都透不过来了,恨不能过去救她出来,这时候她已经看明白她们那一群人的诡计,暗下庆幸自己昨晚没有钻入圈套,因为昨晚王太太约她今天到她家去吃饭,也不是怀好意的。因此她痛恨她们!她同情李小姐,她想找一个机会告诉她,可是她怎样下手呢!正在又急又乱的当儿,她听见李小姐在那里哀声的说:

    “王太太,您别费心了!我的头发是最不听话,一时三刻的叫它改样子是不行的,您白费工夫,反而不好看,我看还是让我回去吧!我母亲不知道我到舞场来,回头回去晚了她要着急的,她还等着我呢!我们出来的时候您只告诉她去吃饭,她还叫我十点以前一定要回去的,还是让我走吧!下次说好了再陪你们玩好不好?”

    “别着急,老太太那面我会去说的,等一会儿,跳完了我一定亲自送你回去,到伯母面前去告罪,她一定不会怪你的。”王太太在那儿一面梳一面说,同时耍飞眼给张太太,叫她快点去买一个别针来,她这儿只要有一个别针一别就好了。

    张太太立刻明白了王太太的意思,走到婉贞柜子边上,叫婉贞拿一个头上的别针,再拿一支口红,一个金丝做成的手提包,一面问多少钱,一面从包里拿出一大卷钞票,一张张地慢慢数着。

    婉贞虽然手里顺着她说的一样样的搬给她,可是心中一阵阵的怒气压不住的往上直冲,恨不能立刻离开这群魔鬼。她看透了她们的用意,明白了一切,怪不得昨天那位王太太十分殷勤地同她讲话,一定要请她今天去她家吃饭,要给她交一个朋友。她昨天还以为她是真心诚意来交朋友呢,现在她才明白了她们的用意,大约她们也有所利用她的地方。心里愈想愈气,连张太太同她说话她都一句没听见,心里只想如何能将她们这一群鬼打死,救出那位天真的小姑娘才好。这时候她只听得面前站着的张太太拼命的在那儿叫她:

    “唷!你这位小姐今天是怎么一回事呀!是不是有点儿不舒服呢?怎么我同你连说了几遍,你一句也没有听见呀?”张太太软迷迷的笑着对婉贞看,好像立刻希望得她一个满意答复。

    婉贞想要痛痛快快地骂她几句,可是又不知如何说法,只得将自己的气往下压。在礼貌上她是不得不客客气气地回答她,因为这是她职位上应当作的事,可是再叫她低声下气地去敷衍是再也办不到的了。她的声调已经变得自己都强制不了,又慢又冷地说:

    “好吧!你拿定了什么,我来算多少钱好了。”

    张太太也莫名其妙的,只好很快地将别针等交给婉贞算好了钱,包也不包拿了就走。她只感到婉贞有点不对,可是她也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心想还是知趣一点少说话吧!婉贞呢,这时候的心一直缠在那位小姑娘身上,她要知道到底是否被她们强拉着走了,这时候她再往前看,只看见那位王太太已经很得意的将头给她梳好了。当然是比原来的样子好看得多,可是那小姑娘一点也没有注意到,她只是低着头愁眉苦脸的沉思着,王太太在旁边叽叽咕咕讲了许多赞美的话,她一句也好像没有听见,想了半天忽然抬起头来满脸带着哀求的样子,又急又恨地说:

    “王太太!请你不要再白费时间了,你看这时候已经十点多,快十一点了,我再不回去母亲一定要大怒,您别看我已经是长得很大的人了,可是我母亲有时候还要小孩子一样的责打我呢!我们的家教是很严的,又是很顽固的,我父亲在上海的时候,哥哥读到大学还要招打呢!我女孩子家更不能乱来,这次若不是为了父亲在内地,家用不能寄来,我母亲决不会让我出去做事的,事前她已经再三的说过,叫我不要到外边来交朋友,如果不听她的话,她会立刻不让我在外面工作的。所以您还是让我回去!您的好意我一定心领,等过几天我同母亲讲好了,再出来陪您玩,不然连下次都要没有机会出来的。”

    胖太太听着她这一段话,心里似有所动,静默了一分钟,深思一刻,立刻脸上又变了,像下了决心一定不肯放松这个机会,急忙拉着她的手,像一个慈母骗孩子似的,放低了声调,用最和暖的口气,又带着哀求的样子说:

    “得了!我的好小姐,你别再给我为难了,就算你赏我一次面子,我已经在别人面前说下了大话,别人请不到的我一定请得到,你这么一来不是叫我难为吗?”说到此地,再将声音放低着好像很郑重似的,“况且等一忽儿部长还亲自来跳舞呢!给他知道了你摆这么大架子,不太好,说不定一生气,就许给你记一个大过,或者来一个撤职,那多没有意思呀!你陪他坐一忽儿又不损失什么,他一高兴立刻给你加薪,升级都不成问题。你想想看,别人想亲近他还没有机会呢,你有这样好的机会还要推三推四的,简直成了傻子了。”她连说带诱的一大串,说得那个小姑娘也低了头一声不响的,十分意动。

    这时候那张太太也走到了她们面前,并在那儿拿手里的东西给她们看,王太太立刻就拿别针抢过去往她头上带。一个不要带,一个一定要,三个人又笑又闹的正在不可开交的时候,门外边忽然又冲进来两个女人,一个是穿着西式晚礼服的在前面走,一边走一边大声的叫骂,后边一个穿了旗袍的比较年轻一点的满脸带着又急又窘的样子,在后面紧紧的追着她。这时候一屋子的空气立刻变得紧张,每个人的视线都集中在她两个人的身上。婉贞本来是已经头晕脑涨,自己觉得连气都快喘不过来了,恨不能即刻逃出这间恼人的屋子,到一个没有人影的地方去清静一下。可是这时候给她两人进来后,她也忘记了一切,只有张大两只眼睛急急的看着她们到底又是闹的什么把戏。只听得那先进来的女人,坐在近着婉贞的桌子边上那镜台的椅子上,用木梳打着桌子出很响的声音,带着又气又急的声音对着坐在她左边椅子上少女说:

    “好!多好!这是你介绍给我的朋友,多有礼貌!多讲交情!还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呢,做出这种下流不要脸的事!看她还有什么脸来见我!真正岂有此理,你叫我还说什么?”说完了还气得拿木梳拼命用力气向自己的头上乱梳,看样子连自己都不知道是在梳自己的头发,简直气糊涂了。那边上的女人,听完她的话,脸上显得十分不安,也急得连话都支支吾吾的讲不清楚————

    “你先慢点生气,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遭得你生这么大气,我却还不明白,大家都老朋友了,能原谅就原谅一点吧。”

    “你倒说的轻松!反正不在你的身上,若是你做了我一定也要气的晕。”

    “到底你是发现了什么怪事呢?”

    “你听着,我告诉你!刚才不是在我家里吃完了饭大家预备到这儿来嘛,我们大家不是都在客厅里吃香烟、穿大衣嘛,是我叫亨利上楼去锁了房门,叫佣人带了小倍倍早点睡,我们今晚上回家晚。等他走了不多一忽儿,曼丽也跟着上楼去。那时候我一点也不疑心,以为她是上wc去的,谁知道我们讲了许多时候闲话,他们还不下来。你同小张他们正说得热闹呢,也没有留心,我是已经奇怪了,所以就不声不响轻轻地走上楼去。在楼梯上我已经听得两个人轻微的笑声,我就更轻轻的一步步的走到房门口,轻轻的推一下。还好,没有锁上,他们大约也没有听见。等我走进一看,好,真美丽的一个镜头!两个人互相抱着很热烈的接吻呢!你说我应该怎么办!你说?”这时候她一连串说完了,还紧逼着旁边那个女人说,好像是她做错了事似的,那个女人倒有点儿不知道说什么么好!也许是事使她太惊奇,只好轻声的说:

    “唔!那难怪你生气。”低声的好像说给自己听似的。

    “我当时真气得要哭出来了,只好一声不响回头就下楼,他们也立刻跟了下来。大家都在门口等着上车呢,我只好直气到现在。”

    “我说呢!我现在才明白,怪不得你在车子里一声也不响,谁也不理呢!原来是如此。”她虽然是低声冷静的回答她的话,可是她的脸然也立刻变了腔,眼睛看着鼻子,好像正在想着十分难解决的事情,对面讲的话也有点爱听不听的样子。

    “你看你!怎么不响了?你给我出个主意呀!你看我等一会儿应该怎样对付她,还是对大家说呢,还是不响?我简直没有了办法了,同你商量你又阴阳怪气的真不够朋友!”

    “你也不要太着急,大家都是社会上有地位的人,不要闹得太没趣,慢慢的再商量办法。反正曼丽也知道给你看破她还不好意思再同你亲热了,只要你对你自己的老爷稍微警戒警戒,料他以后也不会再做,闹出来大家没有意思,你说对吗?”

    这一位听了对方几句很冷静的话以后倒也气消了一半,态度也不像以前那样紧张了,眼睛看着对方的脸静默了几分钟,慢慢的站了起来,低声的说:

    “好吧!我听你的话。不错,闹起来也没有多大好处,只要我以后认识了她就是。那我就托你等一会儿,她若是进来,你说她几句,叫她知道知道,就是我不响,问问她自己好意吗!我是不预备再同她讲话了。”说完了就往外边走去。那一个是一只手托着脸,眼睛看着另一只手里的香烟,满脸不高兴的样子,一声也不响,这时候屋子里的空气非常之静。婉贞,自从她两个进来之后眼睛一直没有离开她们的身子,心里逼着一口气,听出了神。这时候才算把气松了,抬眼一看屋子里的人也都走完了,只有静坐的那一位————她也好像没有觉得屋子里还有第二个人,婉贞也看着她不知道想什么好。忽然里屋子的小兰匆匆忙忙的跑到婉贞面前,好像又有什么大事生了似的说:

    “快点!你的电话,大约是家里来寻你,说是有要紧事叫你无论多忙也要去听一听,你快去吧!”她说完了就即刻要来拉婉贞去,婉贞可给她吓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身体都麻木了似的,好像是才从一个恶梦里惊醒,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可是听说是家里,她才想起一切,想起还有二宝病着呢!这时候来电话不要出了什么事————她不敢再想,她怕得连着出冷汗,心里跳得几乎站都站不起来。小兰也不管她说什么,只急急的拉着她就往里跑。拿起电话筒她只说了一声“喂”,就再也说不下去了,只听得立生的声音在说:

    “你是婉贞吗?你怎么样了,问经理支着薪水没有?二宝现在已经热得不认识人了,一定要快去买了针药来打才能退热,不然恐怕要来不及了。你知道吗?喂!你为什么不说话呀!”

    婉贞听着立生的急叫声,她已经失去了知觉,她心里一阵阵的痛,脑子里乱得连她自己都不知应该做什么好。老实说她自从进来之后,脑子一直没有时间去想这件事,现在才又想起二宝那只烧得像红苹果的小脸儿,她又何尝不想立刻能拿到钱呢!可是她……

    “喂!喂!你说话呀!到底你什么时候回来?能不能早一点把药带回来?你为什么不开口呀?真急死人了。”

    “好,我知道了,在半个钟头以内一定回来。”勉强的逼出来这一句话,说完不等回答就把电话筒挂上了,她自己也飘飘荡荡的站也站不直了,好像要摔倒似的,吓得小兰立刻上前扶着她走到外间去。婉贞由她扶着像做梦似的向前走着,可是心里简直难过得快要哭出来了。这时候她需要安静,静静的让她的脑子清一清,可是事实不允许她如此做。等她还没有走到自己座位面前,已经听得又有一个女人在那里同刚才坐在镜台边静想的一个在那儿吵架,声音非常之大,一句句地钻进婉贞的耳朵里,不由她不听。那一个坐着的女人这时候脸色变得很苍白的,瞪着大眼对立在面前的女人厉声的说:

    “我告诉你,叫你醒醒不要做梦!亨利老早就是我的人,他没有同莉莉结婚之前就是爱我的,因为我不能嫁他,他才娶的莉莉。可不能让你们有任何关系,你快给丢手,不然我决不饶你,你当心点!”

    那女人听了这些话,反而抬起了头大声地狂笑————笑得十分地自然而狡猾,又慢又冷地一个字一个字的说:

    “真可笑!说这种话不怕人笑,亨利不是你的丈夫,你无权管,我爱谁恨谁是我的自由,谁也管不着。我高兴怎么做就怎么做,不劳你多讲!”婉贞这时候自己的心里已经乱得没有法子解脱,再听着这些无聊话更使得她的心要爆炸似的,一口气闷得连气都透不过来,简直像要疯了。她看一看自己的周围,灯光辉煌,色彩美丽,当然比自己的家要舒服得多。可是现在她觉得这个地方十分可怕,坐都快坐不住了,柔媚的空气压不住她内心的爆火,她只觉得自己的脸一阵阵发烧,心里跳得眼前金星乱转,一个人像要快被逼死。面前那两个人的吵架声,愈来愈往她耳朵里钻,她不要听————她脑子里再也放不进任何事了。可是坐在近边,那声音不知不觉的一个字一个字地钻进来,她恨不能立刻高声的叫她们走出来,或是骂她们一顿,她简直再也忍不住了,她站了起来对她们张了口正想骂出来,可是一时又开不出口,急得脸红气喘,坐立不安。这时候她不能再忍一分钟,非立刻离开此地不成,不然她可能就了疯,她自己都控制不了自己了,只感觉到屋子里的空气好像重得快把她压死了,非走不可。想到走————她就不能等有别的在转变,立刻不顾一切的一直往门外冲,走过舞池她也好像没有看见,音乐在她身边转,她也没有听见,只是直着眼睛,好像边儿上没有第二个人,急匆匆只顾向前走,连自己都不知道要向哪儿去。显然她已经失却了控制力。走到二门,可巧经理先生站在那儿招应客人。看见她那样子,以为里面出了什么意外的事,他立刻紧张的迎着问她:

    “喂————婉贞小姐!您为什么这么急匆匆的,有什么事吗?”

    婉贞根本就没有留心到他,他所讲的话也没有听见,毫无表情的一直往前走,经理先生在后面紧跟着叫,也是没有用。

    她一口气走出了大门,到了外边草地上,四外的霓红灯照得草地上也暗暗的发出光亮。因为这所房子四外的空地相当大,到了夏天就把空地改为舞池,所以有的地方种着许多的小树同花木,环境很觉清静。婉贞一口气跑到左边的一片草地旁边,随便的坐到石椅上,轻轻的舒了一口气,才觉得自己胸口稍微轻松了一下。晚风吹入她的脑子也使她清醒了一点,在这个时候她才像大梦初醒似的,开始记起自己现在所处的地位,她一定要决定一下应当怎么做才对。这时候她好像听得立生在电话里的声音————那种又急又怨的声调,真使她听得心都要碎了,她明知此刻二宝是多么需要医药来救他的小命儿,金钱是多么重要的一件事,小脸儿烧得飞红的小二宝正在她眼前转动,她又何尝不爱这个小儿子呢!她一阵阵的心酸,恨不能自己立刻死了吧!她一个人站在椅子边上,走两步,又退两步,想来想去,她是应该尽她母亲的责任的,她决不能让二宝不治而死的,她还是顾了小的吧,于是她又慢慢的一步步的走回到大门边,想进去问经理先生预支点薪水,打电话叫立生来拿了去买药,快点给二宝吃。可是到了大门口,她已经听见里面音乐声————在那儿抑扬的响着!这时候二宝的小脸忽然消失了,只有刚才那些女人的脸一张一张的显现在她的眼前,她又回想起在屋子里的一切,她又迷糊起来了。她走到门口想进去,可是自己的腿再也抬不起来了,她已经感到她的呼吸不能像在外边那样的舒畅。她又感到气急,这种非兰非香的浓味儿,她简直是受不了,她回身再往草地上走————她想————想到今儿晚上,短短的两三个钟头内所见所闻的一切,再起头想一遍,实在是太复杂,太离奇了。不要说亲自听见、看见,就是在她所看过的小说书里,也没有看到过这许多事————难道说这就是现在的社会的真相吗?她真是不明白,如果每晚要叫她这样,叫她如何忍受呢?难道说叫她也同她们这些人去同流合污吗?

    昨晚回家她已经通宵不能安睡,她感到这是另外一个世界,她过惯的是一种有秩序又清静的生活,一切是朴实的、简单的,现在忽然叫她重新去做另外的一种人,哪能不叫她心烦意乱呢?所以经夫妻俩人商量之后预备放弃这个职业,愿穷一点,等以后有机会再等别的事做吧。今天下午她看了二宝烧得那样厉害,而家里又没有钱去买药,便一时情感作用,预备牺牲自己,再来试一下,至多为了二宝做一个月,晚上就可借薪水回来了。可是现在她决定不再容忍这一类的生活,因为就算救转了二宝的生命,至少她自己的精神是摧残了,也许前途都被毁灭了。她愈想愈害怕,她怕她自己到时候会管不住自己,改变了本性,况且生死是命,二宝的病,也许不至于那样严重,就是拿了钱买好了药,医不好也说不定,就是死了————也是命————否则以后也会再生一个孩子的————她一想到此地她的心里好像一块石头落下去,立刻觉得心神一松。她透了一口气,抬起头来向天上一看,碧蓝色的天空,满布着金黄色的星,显得夜色特别幽静,四围的空气非常甜美。这时候她心里什么杂念都没有,只觉得同这夜色一样清静无边,她心中很快乐————她愿意以后再也不希望出来做什么事。因为不管做什么每天往外跑,至少衣服要多做几件,皮鞋要多买几双,也许结算下来,自己的薪水还不够自己用呢,不要说帮助家用了。

    这时候她倒一身轻松了许多,也不愁,也不急,想明白了。她站起来很快的就一直往大门外边走去,连头也不回顾一下身后满布着霓红灯的舞场。一直走出大门叫了一辆黄包车,坐在上面,很悠闲的迎着晚风往家门走去,神情完全和刚来时不一样,她只觉得自己还是一个天下十分幸运的人呢!

    卞昆冈(与徐志摩合作)

    登场人物

    阿明(卞昆冈的儿子)

    卞母

    李七妹

    卞昆冈

    严老敢(卞昆冈的助手)

    老瞎子

    尤桂生

    石工甲

    石工乙

    王三嫂

    地点:山西云冈附近一个村庄

    卞昆冈第一幕(1)

    布景

    卞昆冈家,台右露一角,檐头铺松茅绽出成阴。门前一大枣树,阴下置有木桌及条凳。台后一木栅,有门。遥望见草原及远山景色。院内杂置白石小佛像及其他生物石像。

    阿明年八岁,神态至活泼,眉目尤秀丽,穿青布短褂。幕起时阿明正倚枣树下木桌边吹胰子泡,身旁一小石马。天时约五月。时近傍晚远山斜阳可见。

    阿明:(吹泡)瘪了!真讨厌,老不大就瘪了。我想吹一个地球那么大的……这好……上去,飞上天去……呼,呼……上去……呼……好了,好了,这回好了!唷,又瘪了!一个大地球瘪了!……(闻三弦声)咦!他来了。(至木栅门)老周,你回来了。明儿见罢。(走回,骑石马上吹泡)再来一个。

    奶奶,奶奶!快来,快来,看我的大地球儿……奶奶,来呀,再不来这地球又要破了————你瞧!奶奶,你倒是哪儿去了?

    卞母:(自内)来了,又这儿淘气了阿明!胡嚷嚷的叫奶奶做什么呀!奶奶这儿正做着面哪,做好好的炸酱面等你爸爸回来吃哪……(自门内转出,腰围厨裙,手沾面粉,年六十余,颇龙钟,行路微震。)

    你瞧我这一手的粉……怪累人的……你怎么了?阿明!好,胰子水又泼了一桌子一地,什么地球不地球的!(檐前取水洗手)你爸爸不是今儿回家吗?太阳都快下山了,他这就该到了,快不要顽皮,好孩子,也叫你爸爸欢喜。(收拾桌子。阿明骑马,作驰骋状。)

    阿明:唷,对了,可不是爸爸今儿个要回来了么!我又有糖吃了,又有好东西玩儿了!我可不喜欢爸爸那头小黑驴,老低着头一颠一颠的多难看,哪有我这大白马好,长得又美,跑得又快。得儿吁!

    卞母:大白马?叫你有了大白马还了得,这房子都该让你给冲倒了呢!(取竹椅坐树下。阿明趋伏膝前)。

    阿明:奶奶,奶奶!

    卞母:干什么了?

    阿明:(声音缓重)奶奶,爸爸真这么疼我么?

    卞母:傻孩子,爸爸不疼你还疼谁。

    阿明:干么他老爱看我的眼睛?

    卞母(音微涩)傻孩子,你那小眼珠儿长得好看,你爸爸爱瞧。

    阿明:干么就我的眼睛好看,奶奶,你的眼睛不好看吗?

    卞母:爸爸爱你的眼睛就为你的娘……

    阿明:奶奶说呀,我娘怎么了?我娘?奶奶不说我娘早成了仙了吗?

    奶奶,可是您说我娘怎么着?

    卞母:傻孩子。(手指阿明眼睛)你这对小眼珠儿,就是你娘,(音发震)你娘当初的一双眼睛一样。你爸爸就是最爱你娘的一双眼睛,现在你娘不在了,他所以这么疼你,爱看你的眼睛。谁家的爸爸也没有像你爸爸那样疼儿子。他有时简直像是发了疯似的,我看了都害怕。苦命的孩子,(抚他的头面)这年岁就没了娘,就有一个老奶奶看着你(举袖拭泪)。我又老了,管不了你,你有个娘多好!可是你爸爸……

    阿明:我不,有奶奶不是一样好,爸爸疼我,我疼奶奶,奶奶别哭呀,好奶奶(举小手为拭泪)我疼你极了,你别哭了,爸爸快回来了,回头他见你哭又该不高兴了。我们到门前去望望看好不好?

    他那么大个儿骑在顶小的驴儿上,我们老远就看得见的。(跃起趋栅门前站石上外望)太阳都快没了,那山上起了云,好像几个人骑着马打架呢,都快黑了,像是戴了顶帽子,白白的。怎么影儿都还没有哪,怎么回事?今儿许不来了罢?那多不好,奶奶!

    唷,你瞧,爸爸倒没有来,街坊那女人像是又上我们家来了,谁要她老来?

    卞母:女人,谁?

    阿明:就是那姓李的寡妇!

    卞母:去你的,孩子们说什么寡妇不寡妇的,越来越没有样儿了!孩子们第一得有规矩,不许胡说乱话的,她也待你顶好的,来了就该叫她一声姨。

    阿明:姨!胰子泡!我才没有那么大工夫呢!

    卞昆冈第一幕(2)

    卞母:(怒)顽皮,再说奶奶要打了!(李七妹已推木栅门进院,说话带笑声。李年约二十四五,面有脂粉痕)

    七妹:老太太在家吗?(转眼见阿明倚木栅边,急趋向欲抱之)唷,这不是小阿明么,乖孩子,就是你机灵,(阿明不顾,驰去骑弄白马)好宝贝!

    卞母:啊,七妹,我说是谁呢,几天不见了?快别理阿明那孩子,他什么都好,就是怕生,要说呢岁数也不小了,小机灵什么都说得上,就是怕生不好。你又上哪儿玩儿来了,这天色好,谁都想上山去玩玩,就我这老骨头挪活不了。

    七妹:可不是好天气,前儿个我和王三嫂到云冈大佛寺烧香去了。才热闹哪,老太太,哪年也没有今年旺!山里的石榴花开得多大,通红的一片,才好看呢。

    卞母:噢,到大佛寺,你们没有碰见我们昆冈吗?他说今儿回来的。

    七妹:可不是我们一去就见着卞爷了吗?我们还看着他雕像来了哪。他正雕着一尊骑大狮子的佛爷,就跟那山上的一模一样,真好功夫,狮子好,佛爷的相儿更好,真像活的。哪来这手劲,看着一点也不费事,一锤雕活了一双眼,又一锤雕上了那活灵的神儿,真有他的。老太太,您没看见那小傻子严老敢呢,他老张着一只大嘴,瞪着一双大眼,瞧着他老师的功夫,整个儿看呆了,那神儿才可乐哪!

    卞母:这碗饭也是不容易吃的。昆冈倒是从小就近这门儿,才四五岁就拿白粉在墙上满涂,前年过世的郑老爹见了就夸这孩子有天才。我倒是难喜他雕佛像,事儿是累,可是修好的事————你不坐坐?

    七妹:唷,我来胡扯了半天,倒忘了我是干什么来了!可不是,老太太,我要问您家借那水吊子使一使,我们家那个让胡掌柜家借去使坏了。我可不能使坏您的,明儿个就来还。这天干得井水都不能吃了,我还是愿意走远几步路自己去打泉水用,那清甜多了。

    卞母:水吊子,门外那一个你拿去使就得了,我们屋子里另有着哪。说是,昆冈怎么还不来;阿明,你听着那道上有驴铃没有,我是真老了,牲口晃到我跟前,我有时候还听不见哪!

    阿明:(正忙着拿一副草绳做的马缰给他的白马套上)哪有驴子,就有我的马————得儿吁!

    七妹:(斜眼看阿明)这孩子倒真是乖;没有娘的孩子真是苦,奶奶可累着了。他爸爸不是顶疼他的吗?

    卞母:我们正说哪,谁家的爸爸也没有他爸爸那么疼儿子。也是他那一双眼睛,简直跟他娘的一式儿没有两样,长长的眼毛,黑黑的眼珠子,他父亲(低声)就迷这对眼睛!你瞧着,昆冈一回来,汗也不擦,灰也不掸,先得抱住了他直瞅他那双眼睛,就像是他眼睛里另外有一个花花世界似的。

    七妹:男人本来都是傻的……

    阿明:唷,那不是小黑驴的小铃儿响(远远闻铃声),我来看!(奔栅门口,企着望)是的,奶奶,是的,爸爸回来了。他哼是急了,直要小黑驴跑快,小黑驴真乏,偏跑不快,哪有我那大白马跑得快。那不是到了吗!我接他去……(开栅门要跑)

    卞母:耽着,孩子,不许乱跑,回头再闪跤,上回不是闪破了鼻子流了好些血,你爸爸还怪着我哪。等着罢,孩子,一忽儿就到了(驴铃声渐近。阿明一手曳开木门,探头出外,高声叫)

    阿明:爸爸!爸爸!

    昆冈:(自内)来了,来了,孩子,你爸爸来了!(进门。面红出汗,风尘满身)这不来了吗,孩子!(擎举阿明亲吻之)乖孩子,你等急了不是?(看阿明眼,神态凝重,如在祈祷)好孩子,我的亲孩子!(放下,携阿明手走向卞母)娘,我回来了!

    卞母:(起立复坐)我说太阳都没了怎么还不来。这一时好吗,昆冈?李七妹刚才来,正说着你,你们不是在大佛寺儿见着了么?

    昆冈:是的,娘,(向李颔首)这几天烧香真旺,我说娘要是有兴致出去烧烧香,山里看看大红花倒不错呢。李家嫂嫂不是前儿个当天就回来了吗?

    卞昆冈第一幕(3)

    七妹:回来天都全黑了!王家嫂子在路上直害怕,三步并着两步走的,差点儿闪了个大跟斗!

    昆冈:怎么,这二十来里地你们全是走的,好!

    七妹:不,那哪成。我们骑驴儿到百善村才跑路的。好,要全走那道儿,得半夜还不准到得了哪!你快歇着罢,走道儿怪累的,今儿个天又热,你瞧你汗都透了!我也该走了,老太太,你们吃了晚饭早点儿睡罢。那吊子我使完了就拿来还。阿明乖,叫我声姨!

    阿明:我不叫!

    昆冈:呒,谁说的,小孩子怎没有规矩!

    七妹:今儿不叫,明儿可得叫,我买糖给你吃。走了,明儿见,卞爷!

    昆冈:明儿见,李嫂。

    (李出木门去,低声唱歌,时天已渐暗)

    卞母:咳,七妹倒是个痛快人,可惜命运不好!

    昆冈:什么,她也不知道到底是怎样的人,瞧那样儿可不怎么样————端正。

    卞母:得了,别胡说八道的,人家还是新寡呢,我知道你心里反正除了青娥别人都瞧不入眼的,可是呢,死的也死了,你也有时得同活的想想,别成天的做梦了。

    昆冈:唉,娘呀,谁说我不转念头呢,可是我老忘不了青娥,娘!你也是个明白人,你说罢,说句良心话,这全村上哪个女人能比得上青娥半点儿,不用说长相儿,就是性情脾气也没像她那样好的。我真不敢草率,回头一个不好,碰着个脾气不好,的不是叫我的阿明受苦么?

    卞母:阿明,爸爸有一个新妈妈,好不好?

    阿明:奶奶,爸爸,我可以不要新妈妈,我只要奶奶疼我,爸爸爱我就够了。我不要什么新妈妈!

    昆冈:(很难过的样子)知道了,孩子,大人在这儿讲话不要多口,好孩子去玩去罢。(两眼看着远山)娘呀!你老人家放心罢,让我慢慢的来想想,反正有的是时候呢。你去做饭来吃罢。

    卞母:好,这才是呢,我也不是屡次的逼你,为的是我也一年不如一年了,我这回的病(摇头)真说不定哪天……我也是为的阿明一个人,咳,真是的,好好的青娥,为什么抛了我们前头走了呢,好……也是阿明命该是没有娘……这是哪里说起……(自言自语的走了进去,昆冈一直瞧着她走了进去。等了一忽儿)

    昆冈:咳!青娥,你知不知道自从你走了,我们家里再也没有乐趣了?青娥……青娥……你怎么叫我忘得了你,咳……(回头寻找阿明,见他正骑马,面转笑容)……孩子是真可爱。来,来,孩子,爸爸回了家,你快活不快活?

    阿明:快活极了。爸爸,你不去了罢?我要你老跟我耽着,陪我玩儿。爸爸不在家,就有了大白马陪我玩儿,我今儿给它做了根缰绳,下回我拉紧了缰绳,它就跑不了了不是?

    昆冈:明儿我请你骑驴,我做你的驴夫,好不好?

    阿明:不好,你那小黑驴儿脾气怪不好的,老别扭,哪有我那大白马好,它从没有叫我闪跟斗,我就要好爸爸陪着我玩儿。(扑入怀)

    昆冈:孩子,真好孩子。可是你爸爸有事,回家耽一两天就得走。奶奶领着你不好吗?

    阿明:奶奶好是好,可是奶奶老了。奶奶不是忙着做活做饭,就是坐在大椅子上瞌睡。她也不叫喂我的好白马。我编故事儿给她听,她听不到三句又睡着了。她又非得逼着我叫她姨,就那个寡————

    昆冈:呒,谁教你的,小孩子可不能胡说,奶奶教你总是不错的,教你叫姨你就得叫姨。她常来咱们家不?

    阿明:常来,来了就要我叫姨。我可不喜欢她。她唱得也不好听,又偏爱唱,刚才不是一出咱们的门就哼上了么?

    昆冈:不许胡说话,有什么好事儿讲给爸爸听?

    阿明:我想想————噢,有了。爸爸我知道了!

    昆冈:你知道什么了?

    阿明:奶奶对我说的。

    昆冈:说什么了?

    卞昆冈第一幕(4)

    阿明:说爸爸!

    昆冈:说我什么了?

    阿明:爸爸为什么老爱看我的眼睛!

    昆冈:你知道了哪个,孩子!(亲之)多美的一双眼睛(神思迷惘),我的两颗珍珠,两颗星。青娥,你是没有死,我不能没有你。佛爷是慈悲的。这是佛爷的舍利子!

    阿明:爸爸,怎么了?跟谁说话了,我害怕!

    昆冈:(惊醒)不怕,孩子。我————我想你的娘哪!

    阿明:我娘她不回来了。

    昆冈:你是她给我的。

    阿明:爸爸,我要是没有我这双眼睛,你还疼我不?

    昆冈:别说胡话,怎么会没有这双眼睛,我的宝贝。

    阿明:就像那关帝庙前小屋子里那弹琵琶的老周。

    昆冈:你说那老瞎子?

    阿明:是呀,要是我同他一样瞎了眼怎么好,那你一定不爱我不疼我了,我知道!

    昆冈:不许说,小脑子里哪来这些怪念头!

    阿明:我不说了,我就要爸爸老是这么疼我,老陪着我玩,老爱看我的眼睛!

    昆冈:亲儿子!

    卞母:(自内)吃饭了,阿明。快来!

    昆冈:奶奶叫吃饭了,快去。小黑驴儿也还没有吃哪。奶奶管你,我得管它。你去罢。

    阿明:爸爸,咱们说着话这天都黑了,什么都看不见了,我怪害怕的。

    昆冈:有我呢,有你爸爸。……到时候了,你先去罢。

    阿明:你也就来罢?

    昆冈:就来。

    (昆冈起身出木门解驴身鞍座,台上已渐昏暗,屋内点有烛火,卞母咳嗽声可闻。卞母出)。

    卞母:昆冈!

    昆冈:(自木门入院)娘,你叫我?

    卞母:快来吃饭罢,你也该歇歇了。

    昆冈:来了,娘。

    卞昆冈第二幕(1)

    布景

    云冈附近一山溪过道处,有树,有石。因大旱溪涸见底,远处有凿石声。时上午十时。石工甲乙上。

    甲:这天时可受不了!卞老师这是逼着我们做工。

    乙:天时倒没有什么,过了端午也该热了。倒是这老不下雨怎么得了?整整有四个月了,可不是四个月。打二月起,一滴水都没有见过,你看这好好的树都给烧干了!这泉水都见了底了!老话说的“泉水见了底,老百姓该着急,”这年成怕有点儿别扭。息息走罢,这树林里凉快。

    甲:息息,息息。啊唷,这满身的汗就不用提了!(坐石上)你抽烟不?(捡石块打火点烟斗)

    乙:我说老韩,这几天老卞准是有了心事了。

    甲:你怎么知道?

    乙:瞧他那样儿就知道。他原先做事不是比谁都做得快,又做得好。瞧他那劲儿!见了人也有说有笑的。这几天他可换了样了,打前儿个家里回来,脸上就显着有心事,做事也没有劲。昨儿个不是把一尊佛像给雕坏了?该做事的时候也不做事,老是一个人走来走去,搔头摸耳的。要没有心事他怎么会平空变了相儿呢?

    甲:对了对了,给你这一说破我也想起来了。昨儿不是吗,我吃了晚饭出来,见他一个人在那块石头上坐着,身子往前撞着,手捧着脸,眼光直发呆,像看见又像看不见,我走过去对他说“卞师父,吃了饭没有?”他不能没听见,可是他还是那愣着,活像是一尊石像。回头我声音嚷高了,我说“喂,卞师父,怎么了?睡着了还是怎么着?”他这才听见了,像是做梦醒了似的站起来说“老韩,是你吗?”你说得对,要没有心事,他决不能那么愣着。

    (树林外有弦声,甲乙倾听。)

    乙:又是他,又是他!

    甲:谁呀?

    乙:那弹三弦的老瞎子。谁也不知道他是哪儿来的。他住在那什么关帝庙前的一间小屋子里。也没有铺盖,也没有什么,就有他那三弦,早晚出来走道儿,就拿在手里弹。也不使根棍儿,可从来不走错道。有人说他是神仙,有人说他算命准极了,反正他是有点儿怪。

    甲:他这不过来了吗?

    (瞎子自石边转出,手弹三弦。坐一石上)

    乙:我们问问他,好不好?

    甲:问他什么?

    乙:问他————几时下雨。

    甲:好,我来问他。(起身行近瞎子)我说老先生,您上这儿来有几时了?

    瞎:我来的时候天还下着雪,现在听说石榴花都快开过了————时光是飞快的。

    甲:听说您会算命不是?

    瞎:谁说的?命会算我,我不会算命。我是个瞎子,我会弹三弦,命————我是不知道的。

    甲:(回顾乙)这怎么的?

    乙:(走近)别说了,人家还管你叫活神仙呢!街坊那胡老太太不是丢了一个鸡来问你,你说“不丢不丢,鸡在河边走”,后来果然在河边找着了不是?别说了,是瞎子还有不会算命的?咱们也不问别的,就这天老不下雨,庄稼都快完了,劳您驾给算算哪天才下雨?

    瞎:什么?

    甲乙(同)哪天下雨?

    瞎:下雨,下雨,下血罢,下雨!

    甲乙(同)您说什么了?(指天)下雪?

    瞎:你们说下雨,我说下血,说什么了!

    甲乙(惊)下血?(指手)

    瞎:对呀,下血,下血,下血!

    (甲乙惊愕,相对无言,卞昆冈与严老敢自左侧转出。见瞎子,稍停步复前)

    卞:老韩,他说什么了?

    甲乙(同)我说是谁,是卞老师跟严大哥!

    卞:他说什么了?

    乙:我们问他哪天下雨,他不说哪天下雨,倒还罢了,他直说下血,下血,下血,他又不往下说,你说这叫人多难受,什么血不血的。

    卞:你们知不知道哪天下雨?

    甲乙不知道呀。

    卞:还不是的,你们不知道,他怎么能知道?

    卞昆冈第二幕(2)

    瞎:对呀,你们不知道我怎么能知道!

    甲乙(怒)你倒是怎么回事,人家好好的请教你,你倒拿人家开心,活该你瞎眼!

    瞎:瞎眼的不是我一个,谁瞎眼谁活该,哈哈。

    甲乙(向卞)卞老师,你说这瞎子讲理不讲理?

    卞:得,得,这大热天闹什么的,你们做工去罢。

    甲乙(怒视瞎子)真不讲理!(同下)

    瞎:讲理,这年头还有谁讲理!

    卞:得,你也少说话。

    瞎:谁还爱说话了罢!他们不问我,我还不说哪!哈哈哈。

    严:不管他了,老师,还是说我们的。这边坐坐罢。

    (卞严就左侧石上坐。瞎子起,摸索至一树下,即倚树坐一石上,三弦横置膝上,作睡状。)

    卞:咳!

    严:师父有心事,可以让老敢知道不?

    卞:不是心事,倒是有点儿————为难。

    严:什么事为难,有用老敢的地方没有?

    卞:多谢你的好意,老敢,这事儿不是旁人可以帮忙的。

    严:那么你倒是说呀,为什么了,老是这唉声叹气的?

    卞:也不为别的。你是知道我的,老敢。我不是一个随便的人,你是知道的。也不是忘恩负义的人。青娥真是好,我们夫妻的要好,街坊哪一个不知道?她是产后得病死的,阿明长不到六个月就没有了娘,是我和老太太费了多大的心才把这孩子领大的。

    严:阿明真是个好孩子。

    卞:阿明今年八岁,我的娘今年六十三。可怜她老人家苦过了一辈子,这几年身体又不见好,阿明又大了,穿的吃的,哪样不叫她老人家费心?咳,也难怪她,也难怪她!……她原先见我想念青娥,她就陪着我出眼泪,她总说,“快不要悲伤了,昆冈,这孩子就是青娥的化身,我们只要管好了他,青娥也可以放心了。”后来她看我满没有再娶的意思,她就在说话上绕着弯儿要我明白。咳,我又何尝不明白呢?青娥在着的时候,她好歹有一个帮助,婆媳俩也说得来,谁家婆媳有我们家的要好?青娥一死,一家子的事情就全得我娘来管。我又不能常在家,在家也不成,只是添她老人家的累,吃的喝的,都是她。早两年身体还要得,家事也还可以对付。去年冬天的那一病,可至少把她病老了十年,现在走道儿都显着不灵便。她自己也知道,常对我说“昆冈,我是不成的了呢。”我听了她的话我心都碎了。她呀,打头年起,就许我不回家,我要一回家,她就得唠叨。

    严:她要你————

    卞:可不是。她要我再娶媳妇。我这条心本来是死了的。每回我看着阿明那一双眼睛,青娥就回到了我的眼前。我和青娥是永远没有分离过的,我怎么能想到另娶的念头?可是我的娘呀,她也有她的理由。她说她自己是不中用的了,说不定哪天都可以……可是一份家是不能不管的,阿明虽则机灵,年纪究竟小,还得有人领着,万一她要有什么长短,我们这份家交给谁去,她说。她原先说话是拐着弯儿的,近来她简直的急了,敞开了成天成晚地劝我。“阿明不能没有一个娘,”她说,“你就不看我的面上,你也得替阿明想想,”她说。“谁家男人有替媳妇儿守寡的,”她说,“你为青娥守了快八年了,这恩义也就够厚的了,青娥决不能怪你,你真应得替活着的想想才是呢。”她说。这些话成天不完的唠叨,你说我怎么受得了?老敢!

    严:真亏你的,师父。我听了都心酸,老太太倒真是可怜,说的话也不是没有理。本来么,死了媳妇儿重娶还有什么不对的,现在就看您自己的意思了。您倒是打什么主意?

    卞:这就是我的为难。说不娶罢,我实在对不住我的娘,说娶罢,我良心上多少有点儿不舒泰。近来也不知怎么了,也许是我娘的缘故,也许是我自己什么,反正说实话,我自己也有点儿拿把不住了————

    严:师父!

    卞:(接说)原先我心里就有一个影子,早也是她,晚也是她。青娥,青娥,她老在我心里耽着。近几天也不知怎么了,就像青天里起了云,我的心上有点儿不清楚起来了。我的娘也替我看定了人,你知道不,老敢?

    卞昆冈第二幕(3)

    严:是谁呀?

    卞:就是————就是我们那街坊李七妹……

    严:(诧异)李七妹,不是那寡妇吗?

    卞:就是她。

    严:她怎么了?

    卞:我不在家,她时常过来看看我的娘,陪着她说说笑笑的。她是那会说话,爱说话,你知道。原先我见着她,我心里一式儿也没有什么低哆,可是新近我娘老逼着我要我拿主意,又说七妹怎么的能干,怎么的会服侍,这样长那样短的,说了又说,要我趁早打定了主意。要不然她那样活鲜鲜的机灵人还怕没有路走,没有人要吗,我娘说。我起初只是不理会,禁不得我娘早一遍晚一遍的,说得我心上有点儿模糊了。我又想起青娥,这可不能对不住她,我就闭上眼想把她叫回来,见着她什么邪念都恼不着我。可是你说怎么了,老敢,我心上想起的分明是青娥,要不了半分钟就变了相,变别的还不说,一变就变了她……

    严:她是谁?

    卞:可不是我们刚才说的那李七妹吗?还有谁?

    严:把她赶了去。

    卞:赶得去倒好了,我越想赶她越不走,她简直是耽定了的,你说这是怎么回事?

    严:您该替阿明想想。

    卞:可不是,要不为阿明,我早就依了我娘了。哪家的后母都不能欢喜前房的子女,我看得太寒心了,所以我一望着阿明那孩子,我的心就冷了一半。

    严:呒,还是的!

    卞:可是我娘又说,她说李七妹是顶疼阿明的,她决不能亏待他。有一个娘总比没有娘强,她说。

    严:师父!

    卞:怎么了?

    严:我也明白您的意思了。您多半儿想要那姓李的。

    卞:可是————

    严:可是,我说实话,那姓李的不能做阿明的娘,也不配做师父的媳妇。趁早丢了这意思。师父要媳妇,哪儿没有女人,干么非是那癫狂阴狠的寡————

    卞:别这么说,人家也是好好的。

    严:好好的,才死男人就搽胭脂粉!

    卞:那是她的生性。

    严:(诧视)师父,您是糊涂了!

    (林外一女人唱声)

    卞:听,这是什么?

    瞎:(似梦呓)下雨,下雨,下血罢,下雨!

    卞:(惊)怎么,他还没有走?

    严:他做着梦哪!

    (唱声又起,渐近。)

    卞:(起立)喔,是她!

    严:是谁?

    卞:可不就是她,李七妹。

    严:喔,是她!

    (李七妹自右侧转入,手提水吊,口唱歌)

    李:(见卞现惊喜色)唷!我说是谁,这不是卞爷么?

    卞:(起立)喔,李嫂子。

    李:(微愠)什么嫂子不嫂子的,我名字叫七妹,叫我七妹不就得了。

    卞:(微窘)你怎么会上这儿来呢?

    李:你想不到不是!我告诉你罢,我姑母家就在前边,昨儿她家里有事,把我叫来帮帮忙儿的。这天干得井水都吃不得了,我知道这儿有泉水,我溜踏着想舀点儿清水回去泡一碗好茶吃。谁知道这太阳凶得把这泉水都给烧干了,我说唷,这怎么的,难道这山水都没了,我就沿着这条泉水一路上来。这一走不要紧,可热坏了我了,我瞅着这儿有树,就赶着想凉快一忽儿再走,谁知道奇巧的碰着了卞爷你!唷,可不是,这里该离大佛寺不远儿了,那不就是您做工的地方么?

    卞:不错,就差一里来地了。

    李:(看严)这不是————严大哥么?

    卞:是他。

    李:唷,你好,咱们老没有见了。

    严:好您了,李嫂。

    李:我说这不是你们正做工的时候,你们怎么有工夫上这儿来歇着。

    卞:我们打天亮就做工,到了九十点钟照例息息再做。我们也是怕热,顺道儿下来到树林里坐坐凉快凉快的。您不是要舀水么?

    李:是呀,可是这山溪都见了底了,哪有一滴水?

    卞昆冈第二幕(4)

    卞:这一带是早没有了,上去半里地样子还有一个小潭子,本地人把它叫做小龙潭的。多少还有点儿活水,您要水就得上那边儿舀去。

    李:可是累死我了,再要我走三两里地,还提留着小吊子,我的胳膊也就完了!

    卞:那您坐坐罢,这石头上倒是顶凉的。

    李:多谢您了,卞爷!

    卞:(看严,严面目严肃)这么着好不好,您一定要水的话,就让严老敢上去替您取罢。

    李:(大喜)唷,这怎么使得!严大哥不是一样得累(看严,严不动)不,多谢您好心,卞爷,我还是自己去罢……

    卞:要不然就我去罢。(向李手取水吊)

    李:(迟顿)我怎么让您累着,我的卞爷。

    卞:咱们跑路惯着的,这点儿算什么。(取水吊将行,严向卞手取水吊)

    严:师父,还是我去。

    卞:(略顿)好罢,你去也好。

    李:太费事了,严大哥,太劳驾了!

    严:(已走几步,忽回头)师父,您还是在这儿耽着,还是您先回去?

    卞:(视李)快点儿回来罢,我在这里等着你哪。

    (严目注卞李有顷,自左侧下)

    (卞李互视,微窘,李坐石上)

    李:卞爷,您不坐?

    卞:我这儿有坐。

    李:卞爷,您老太太近来身体远没有从前好了似的?

    卞:差远了。

    李:阿明那孩子倒是一天一天长大了。

    卞:长大了。

    李:孩子倒是真机灵。

    卞:机灵。

    李:奶奶一个人要管他吃管他穿的,累得了么?

    卞:顶累的。

    李:卞爷!

    卞:李————七妹!

    李:街坊谁家不说卞爷真是个好人。

    卞:我?

    李:可不是,您太太真好福气。

    卞:死了还有什么福气?

    李:人家只有太太跟老爷守节的,谁家有老爷跟太太守节的————卞爷,您真好!

    卞:呒……

    李:真难得,做您太太死了都有福气的……

    卞:呒……

    李:可不是,女人就怕男人家心眼儿不专,俗话说的见面是六月,不见面就是腊月,谁有您这么热心?

    卞:七妹!

    李:卞爷!

    卞:(顿)您几时回家去?

    李:您几时回家去?

    卞:我明儿不走后儿走。

    李:我哪天都可以走,您带着我一伙儿回去不好么?上回我跟王三嫂回得家顶晚怪怕人的。有您那么大个儿的在我边儿上,我什么都不怕了。

    卞:老敢该回来了罢。

    李:他倒是腿快,卞爷您真有心思,省了我跑,这大热天多累人。回头他回来了,您就陪着我上我姑母家去喝一杯茶不好么!就在这儿,不远儿的。

    卞:我不去罢。

    李:那怕什么的。那家子又没有人,您喝口水再回去做工不好?

    卞:呒……

    瞎:(似梦)你们不问我,我还不说哪,谁愿意多嘴多烦的?

    (卞李惊视。严提水吊自左侧转上,汗满头面,卞李起立)

    严:来您了!

    李:这不太劳驾了,严大哥!(向卞)我们走罢。

    严:师父,您还上哪儿去,今儿您不该雕完那尊像么?

    卞:我陪着李嫂去去就来,你先回去罢。

    (卞自严手接水吊,与李自右侧下。严兀立目注二人,作沉思状。)

    严:糟!

    瞎:(挈三弦起立)下雨,下雨,下血罢,下雨!(弹弦自右侧下,弦声渐远。严兀立不动,幕徐下。)

    卞昆冈第三幕(1)

    布景

    卞昆冈家,如第一景。院中置长桌设筵。卞娶李七妹后,卞母即死,是日为卞生辰,其工友及邻居群集为卞祝寿。幕升时酒已半酣,卞昆冈居中坐,左七妹,右阿明。外客严老敢外有石工甲乙二人,邻居王三嫂,及尤某共八人,分座左右,两端右坐严老敢,左坐尤某。

    幕起时闹酒声喧,工友甲乙正劝卞尽杯。七妹默坐无言,偶目注尤某,严老敢觉之,亦镇静寡言笑。

    甲乙:(同)王三嫂,你说对不对,今儿个卞老师非得敞开了大唱。他们结了婚老太太就故了,咱们也没有得喝一回闹酒,今儿个可得尽兴的闹一闹哪。这生日也不比往常的,今日个不乐哪天去乐。王三嫂,卞老师,喝,喝,大家麻利点儿……直着嗓子,来,我喝个样儿给你们看看!干……干!卞老师,怎么了,怎么了,不干我们可不答应……(卞干杯)

    甲乙:(相视私语)好,第十八杯了!

    卞:(醉)喝,喝,还得喝,酒来,酒来!

    李:(止之)少喝点儿罢,又该撒酒疯了!

    卞:(起立)哈哈,你们听见了没有,她要我少喝点儿,怕我发酒疯?我老卞今儿个还是第一天快活,不敞开了喝一个痛快怎么着?老太太在着,她许不让我喝酒,你(指七妹)怎么能不让我喝酒……你不让我喝,我偏喝。来,老韩,给斟上了,满满的,来,大家来。王三嫂,您也来一口罢,大家凑合热闹。尤先生,不要那文绉绉的,也得来一杯。老敢,你怎么了,干坐着发愣,有什么心事了吗?哈哈哈,来来来,大家来!(喝)干!(合座皆举杯,甲乙欢呼,尤略附和,王三嫂亦醉笑。老敢独喝闷酒,不笑也不语。七妹擎杯不饮,若有所思。阿明注视其父,讶其变常)又没有酒了!(取酒器给七妹)劳驾太太,再给我们烫一罐来,热热的(七妹接器起离座,悻悻然,目瞟尤某,入屋内)阿明,阿明,你奶奶呢?你奶奶呢?

    阿明:奶奶?奶奶不是在大佛寺吗?妈妈早死了,爸爸!

    卞:死了,娘,我的亲娘,你儿子没有孝顺着你,你老人家怎么的就去了!娘呀!

    王三嫂:娘,卞爷,这怎么了,真醉了么,大喜日子哭什么了?老太太还不是顶有福气的,你哭什么了?别,回头七妹又该多心了,咱们今儿个算是替你们贺新房哪,韩大哥,对不对?

    甲乙:可不是闹新房来了?咱们且不走哪,今晚要闹得你们睡不了觉,您试试,哈哈哈哈!

    卞:新房,谁做了新郎了?

    甲乙:(互语)他真醉了!谁做了新郎了,这多可乐?卞师父,你猜猜谁是新郎?哈哈哈!

    卞:(惝恍)阿明,我要看你的眼睛,我要看你娘的眼睛,你娘的眼睛。(抱阿明)你们看看,这孩子多美,这双眼睛多美!谁是新郎,倒运的!(时七妹已取酒就席,听卞言,怔立其旁,卞谛视之,忽笑作媚语)我说是谁,原来是青娥。青娥,我的妹子,我的太太。这是你我的儿子阿明,你瞧有这么大了,多美的一个孩子。你不疼他么,你怎么不亲他?

    阿明:爸爸,你怎么了,你认错人了,她不是我的娘,她是你的新娘子,我没有娘,我没有娘!(伏卞胸前啼。座客皆惊诧)

    七妹:(愤甚妒甚,冷笑)好儿子,好太太!本来么,死骨头都是香的!咱们哪配?

    卞:(惝恍)青娥,青娥,你不要骂我,你不要怪我,不是我无情,那是老太太她非得我……她说阿明不能没有娘,好孩子,他这算是有娘了,哈哈哈!(对七妹)青娥,你,你怎么的不说话呀?

    李:(厉声)别你妈的活见鬼了!你老娘是活人,不是死鬼,什么青娥黄娥的,你上坟堆里找去,缠不了我!(离座去枣树左侧,尤走近之,严注视)

    尤:(低声)不要在这儿闹。

    李:你瞧,这我怎么受得了!也是我倒了霉了!(绕树出木门,尤随之,时座客纷纷劝卞,有私语者,有嚷取茶解酒者。阿明亦离座四望,严在其耳畔密嘱,阿明亦出木门去。)

    卞昆冈第三幕(2)

    (卞跄然离座,倚枣树上,老敢缓步行近,以手抚其肩。)

    严:师父。(卞不应)师父!

    卞:(举头望严,无语,眼含泪。)

    严:要茶不?

    卞:老敢————

    严:我扶您去睡罢。

    卞:老敢你————你不要笑我!

    严:师父说什么!

    卞:我没有听你的话————

    严:师父,耐住点儿。

    卞:错了,错了!

    严:耐住点儿。

    卞:娘呀,我的娘!

    严:看老太太份上您也得忍耐。

    卞:我不怪你,娘,我怪我自己。是我糊涂,没有听老敢的话……青娥,你一定怪我,笑我,我是活该,活该……可是你也应得可怜我,我知道,打头儿我就知道我是不对的,我的良心并没有死,是我一时的糊涂,现在懊悔也嫌迟,娘,青娥,你们都得可怜我,我……

    严:别!师父,客人都走了。(时座客王三嫂及甲乙见卞醉态表示惊讶,相约不别而去,临行向严做手势会意)您也该息息了,这酒喝的太多了。

    卞:……可怜我……阿明,我的宝贝。你们放心,我看着他,我活着就为他,我领着他,疼他,谁都不能欺他,谁敢我就跟谁拼命,他是我的性命……老敢,你帮着我,这世界上我再没有亲人,除了我的孩子。你是我的朋友,好伙计,我知道。(携严手)你一定忠心到底,你是我的臂膀!

    严:放心,师父,老敢不是好惹的,谁敢!咱们明儿回山里去,什么也惹不了咱们。娘们儿就是那心眼儿小,不用跟她们一般儿见识,哪犯得着?

    卞:我那阿明呢?(叫)阿明,阿明!

    阿明:(自门外奔入,伏卞身上)爸爸,爸爸,我在这儿哪!

    卞:(喜)好孩子,好儿子,你上哪儿去了?

    阿明:(惊惶状)爸爸!

    卞:怎么了?

    阿明:(急看木门外),爸爸,他们说着话哪!

    卞:他们说着话,谁是他们?

    阿明:(迟疑,看严)爸爸你可不许告诉————

    卞:告诉谁?

    阿明:告诉新妈妈,回头她打我!

    卞:傻孩子,爸爸自然不说。他们是谁?

    阿明:我新妈妈跟那姓尤的。

    卞:她跟那姓尤的?

    阿明:是。新妈妈不是骂了爸爸么?她就出去,那姓尤的就跟了去,我也跟了去,他们走到那井边就站住说话了。我呀,爸爸,我就躲在那棵树下,他们没有看见我————

    卞:呒,孩子,怎么样?

    阿明:他们没有看见我,我想听听他们说什么话。我心里可真害怕。

    卞:你听到他们说什么了?

    阿明:我没有听见。

    卞:笨孩子!

    阿明:他们是这么曲曲曲曲说话的。两个头碰在一起,谁知道他们说什么了。

    卞:那么你一句也没有听见?

    阿明:我就听见提我的名字。

    卞:(惊)提你怎么了?

    阿明:他们不喜欢我,恨我。我怕,爸爸!

    卞:乖孩子,他们能欺负你,有爹爹哪,还有严叔叔,他是你的好朋友。

    阿明:(看严笑)严叔叔好!

    卞:他们还说什么了?

    阿明:他们也说爸爸。

    卞:说我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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