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棉花糖文学 www.mhwx.net,最快更新黑色罪证最新章节!

    曼宁走进英国大饭店的大厅,看到那些行李箱,便觉得这里面肯定有她的箱子。果不其然,大厅中间的地砖上,一只箱子的边角处赫然写着两个红色字母“MK”。那些行李数目之多,令人费解。更奇怪的是,电梯还不断运下来更多的行李箱。

    曼宁走到前台。“这是那位美国小姐,就是她的朋友————?”

    “她的,还有其他人的,先生,”工作人员难过地说道,“我们这里全搬空了,就好像————该怎么说呢?————就好像爆发了传染病。两小时内,二十三间房————”

    曼宁只对这二十三个退房中的一个人感兴趣:“她什么时候离开,你知道吗?”

    “她乘坐周二从瓦尔开来的圣爱米丽号,”工作人员悲哀地耸了耸肩,“不能怪她,先生,和她没关系吧?”

    “没有,”曼宁认同他的看法,低着头说道,“不是她的错。我也该走了。”他掏出一根烟,没有抽,而是低头看着烟,想了一会儿,然后他又抬起头,说道,“帮我问一下,看她要不要见我。”

    “我问一下,先生。我该报什么名字呢?”

    那一晚经历如此可怕的事情,她可能连他叫什么都已经不记得了。她应该还没有恢复。毕竟,这归根结底是由他引起的。

    “金小姐,这里有位曼宁先生想见你。”工作人员冲曼宁点了点头,“二十四号房,先生,上二楼。”

    曼宁选择走楼梯。电梯一直忙着往下运行李。正如工作人员所言,这里正在上演大逃亡。

    在二楼走廊,一个房间门上方开着的气窗里传出一个美国女人的声音。“我不管,哈维·威廉姆,什么商业条款不条款。有那么个东西在外面晃悠,这座城市,我是一天也呆不下去了。你可以在我登船等开船那段时间来海边找我签字————”

    曼宁敲了敲二十四号房的房门,玛乔丽的声音响起:“请进。”

    曼宁做了自我介绍,玛乔丽的声音有些颤抖:“我们俩从咿呀学语的时候就是邻居,我们一起上学,一起跳舞。她可怜的母亲还等她回去呢。而我回去,该如何面对她?带个盒子给她??…”

    “你发过电报了吗?”他轻声问道。

    “是的,当然发过了。我没具体说。我说不出来。这不适合写在电报里。”她停了一下,一边思考,一边说,“这些事似乎说也说不清楚。”

    如果等你知道了————他无声地附和着。

    “我让他们以为是肺炎。等我回去再说。”她的声音渐渐消失了。就这样静静地坐了一会儿,曼宁起身,打算告辞。

    他真的打算就这样离开,对他原本来这里的计划只字不提。他就要走到门口了,玛乔丽突然开口,谈到他想说的事情。“他们还没抓住那东西,是吗?”她问了一句。

    “还没有,”曼宁答道,他回过头来,直视着她,“他们抓不住的。”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金小姐,那根本不是头豹子。”他平静地对她说道。

    她定定地望着他,看了很长时间。他可以看出,随着这一说法慢慢被理解,她原本就很苍白的脸变得愈发苍白。

    “不,不是吧,”她用手捂住嘴巴,表情十分痛苦,“不会是这样的。如果还有什么能令这件事雪上加霜,那就是你说的这个。”

    “要我说下去吗?还是你希望我就此打住?”

    这个问题有些多余,因为他注意到这个想法已经对她造成伤害了。她一直盯着他,一脸惊恐,愣在那里。就算他现在不说了,这个想法,她是甩不掉了。

    他压低声音说道:“是个人。雷阿尔城没人相信我,但我坚信这一点。我现在这么说,以后任何时候,任何地方,我还是会这么说。那晚之前,已经有三起命案了。我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或许因为是旅游旺季,他们有意向游客隐瞒此事。但这里的人都知道这件事。”

    “我想起来了,楼下的工作人员那晚本想劝阻我们。但他说得很隐晦,并没有直接说出真正的原因————”

    “你还想继续听我说吗?”

    “可以,我还想听你说下去。”

    随后,他便将他说给罗布尔斯听过的所有证据和推理,从头到尾,一字不落地告诉了她。当然,为了方便起见,他做了一些整理。

    “我很肯定我的想法是对的,一定是对的!”他说着,狠狠地在自己的大腿上拍了一巴掌,“可他们都不听我的。他们坚信他们那套理论,我们双方各执一词。但他们是警察呀,而我,只是个平民老百姓。”

    听他说完,玛乔丽深吸一口气,浑身战栗。她已经表现得很好了,甚至超出他的预计。或许是因为他讲得很客观,并没有勾起她太多的回忆。她的眼中满是惊惧,但除此之外,还有一些东西————一些她眼中原本没有,现在出现了的东西————她的眼中闪着某种坚定的光芒,像仇恨,又像愤怒。一个人是不会恨一头没有理性的动物的。

    他不能确定她是否认同他的想法。很长一段时间,她没有回答。最后,她终于开口了,声音低沉:“想想看一个人,一个自称为人的畜生————”这就是她给出的答案。

    曼宁阔步来到打开的落地窗前。两天前的这个时间,萨莉就站在同样的位置,欣赏外面的夜景。窗外,整个城市尽收眼底,其间点缀着闪烁的灯火,各主干道仿佛撒落在上面的银粉。在大教堂和它的双子楼后面,一轮杏黄的月亮正从山顶慢慢升起。

    “很美,不是吗?”他转过头,对她说道,“就在这里能看到的某条街上,某个女孩正在赶路;或者她正在某个隐蔽、浪漫的地方等她的心上人;又或者她从一个热闹的聚会出来到一个平台或花园里透透气。接下来,你我都知道会怎么样!她就成了躺在地上的一具尸体。某个和我们一样有思想的家伙躲在他安全的藏身之处,幸灾乐祸地看着这一切————而那些愚蠢的警察还在树丛中、花园里四处搜寻一头黑豹!如果不是今晚,那便是明晚,或者后天晚上。总之一定会再次出事。一次又一次,接连不断!”

    “然后呢?”她呼吸急促,曼宁看得出她尽量使自己保持冷静,“你来这里,和我说这些,到底想干什么?我已经失去朋友了。我就要走了。你和我说下一个女孩会怎么样,又想干什么?你到底想干什么?”

    他直截了当地告诉她说:“我想让你当那下一个女孩。做诱饵,引那个人————那家伙出来,随便你怎么叫。”

    她瞪大了眼睛,不由得往后退了一步。“我看你是疯了。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我真恨不得马上离开这个可恨的地方。我倒真想看看它最后变成什么样了!我夜里睡不着觉。我的行李已经运去船上,这班船走了,就要再等二十天。而你却想让我在失去一生挚友之后,一个人独自留在这里!你就是个陌生人,你从哪儿来的勇气到我的房间来,和我说这些,还要我特意出去找那个————那个令人痛恨的东西,找到他,还要引诱他。所有这些,都只为了证明你的某个理论是对的,让你心满意足!”她越说越激动,“请你离开这里!请你从这滚出去!”

    “我这就走,金小姐。”曼宁平静地说道,一点儿也不生气。

    “快走,”她冷冷地催促道,“我原以为你会考虑不打扰我。至少,会找其他人,这么多人,怎么偏偏找上我————”她关上了门,曼宁没听到后半句。

    他离开的时候,之前那个气窗里仍有声音传出来。“好吧,那你一个人待在这儿吧,哈维·威廉姆,我警告你!我今晚就坐十点钟的火车,什么也拦不住我!”

    不论这女人是谁,他都觉得她做得没错。玛乔丽·金更没有错。这件事是他不对。他不该刚认识就提这样的要求,他应该能够感受到她在经历了这么可怕的事情之后,情绪还不稳定。

    他大步穿过大厅。大厅中间的行李不但没有减少,反而越来越多了。那位前台工作人员夹着银边细长爱立信电话听筒,不住地点着头。曼宁走了过去,完全没注意他打了个响指,还以为他在叫另一位服务员。

    他从旋转门走出来,在酒店入口的天篷下站了一会儿,理了理帽子。这时,一个深肤色的门童向他跑来,拍了拍他的胳膊说道:“先生,前台找你。”

    曼宁再次回到前台。那名工作人员说道:“金小姐刚刚在你经过时来电话。她说,如果您不介意,她想请您再上去一下。”

    耶!曼宁一瞬间满怀希望的笑容便是最好的回答,他不介意。他一点儿也不介意。他又一次爬楼梯,但这一次,他一步四五阶,迈着大步跑了上去。那个似乎无处不在的气窗后的房间里,似乎也平静下来。“把你的睡衣给我,哈维。”刚才那位女性的声音现在温柔地说,“我的小提箱里还有空间。”

    玛乔丽·金应该是早就为他把门打开了,然后又回房间里去了。他跨进门的时候,玛乔丽正在写一个没有对象的奇怪便条。“你走后,发生了一件好笑的事。我以为我已经把她所有的东西都打包了,可我一开柜子,却看到了这个。”她手里拿着一件羊毛半衫,也叫胸前饰布,衣袖非常宽大,“她去哪儿都带着这件衣服。这是她自己亲手织的,我见她织过。每天早上在公交车上。那天晚上,就是那天晚上,我们出门前,她说的最后一句就是:‘你觉得我要带这件吗?’”

    她没有哭。她讲述这段痛苦回忆时,你可以感到一份坚决。“曼宁先生,你知道吗?她是我在这世上最亲密的朋友。应该是没有人能替代她的地位了。我想和你说的就是,如果这是人干的,而你认为,我留下来有帮助————能帮她讨个说法,那我————我愿意做下一个女孩。”

    “我不希望你就这样盲目地参与进来,”曼宁提醒她说,“我知道这个要求很过分,而且罗布尔斯一旦知道我做这样的事,一定会立刻阻止。你有任何疑虑,就直接拒绝,我不会怪你。”他望着她,等她回答。

    “我已经给出答案了,”她平静地说,语气坚决,“如果是个人,我留下,我想这么做。如果是头豹子,大自然中的力量,它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那也没什么说法可讨,就另当别论了。”

    “如果是头豹子,你根本不用留下。它早就被逮住了,或许当时跑进巷子之后的二十四小时之内,就该逮住了。”

    “那好吧,我们开始吧。”她快步走向气窗,把它关死,又走过去打电话,“把我的行李送回房间吧,我还要住几天。”随后,似乎是回答某个问题,她说了句“待定”,随后便挂了电话。走向曼宁那边时,她随手将头发扎在脑后,让人联想到船舰清空甲板的准备行动。她这样显得有些成熟,但不管怎样,都很漂亮。“开始吧!”她在曼宁对面坐下,抬头认真地望着他。看得出,徒劳无用的哀悼阶段已经过去了。“那个请自便,”她朝一包美国香烟指了指,又加了一句,“如果那能帮助你思考。”

    一阵沉默,她首先开口:“要当诱饵,接下来就要让他注意到我,在城里这么多女孩中注意到我。我们该怎么做?我怎样才能成功吸引他的注意?”

    “如果靠碰运气,这是肯定不行的。按机会均等的原则,这是绝对不行的。你可以在接下来的十年里,每天晚上独自上街,他或许从你身边经过,但决不会靠近你。这一看就是个圈套。现在,我来说说我的想法。要是他看报纸,他一定会看那些对他的兽性行为的报导。他一定知道那天是你们两个人,他一定是从你们离开饭店便跟着你们。我在想有什么办法可以在报纸上做文章,但又很巧妙,不令他察觉。结合之前的事情,让他觉得你是一个有勇无谋、不长记性的人,出了这事了,还一个人独自走那种偏僻的地方。甚至还可以暗示你看到他了,可以指证他。这样一来,就有两个有利因素,让他来找你:一是他内心的疯狂欲望,另一个就是他要自我保护。”

    “但这是不是扯得太远了?一个有问题的头脑能消化得了这些信息吗?”

    “这件事要办成,当然不容易。可我们还有什么好办法呢?首先,你必须明白,这里的人认为美国人什么事都做得出,他们觉得美国人本身就很古怪。这对我们是有利的。”他点着手指尖开始细数,“就说你热衷于月光下散步,你不想因为任何事情而改变这一习惯————不行,这样不行。”

    两人一齐摇了摇头。“这样他还是不知道你在哪儿,即使想要找上你,也不知上哪儿去找。”曼宁补充道。

    突然瞥见萨莉·奥基夫那件遗忘的毛衣,他一下子有了主意。“等等,我想到了————我有主意了。某个属于你俩的东西,有某种特殊价值的东西,你一定要找回来。那一晚,你不小心把它在湖边弄丢了。比如说,一个盒式吊坠,是你母亲在你很小的时候送给你的,或者一颗幸运串珠。总之,不找回这东西,你就不离开这里。”

    “这个主意好一些,但仍有些疑点。我回去找的时候,是一个人还是有很多人陪同?为什么一定要晚上去?白天为什么不去?”

    “他会注意你的,会自己发现你是夜间孤身前往。他还会想那么多吗?关键是,他的注意力将再次聚焦于那附近。这就是我们想要的。只要他潜伏在那一带,其余的都会自然而然发现。他看到你一个人,他便会————”后面的话,他没说下去。

    “这样应该可以吧。”她表示认同。

    “这布局其实很不周全,但或许能奏效;这是我们能想到的最好的方式了,但也不能保证一定会奏效。做媒体经纪人这么多年,我和各大编辑还是有些交情的,登这么个东西,应该没什么问题。当然,也不能让他们跟踪报道。就在这里简单做个访谈,然后我再修改一下。如果罗布尔斯注意到这事,我就告诉他,这都不是真的,全是我编的,你早就吓得要坐火车离开这里了。

    “这一切都要非常谨慎,不能表现得过于在意,否则会穿帮。尽可能表现得就好像随口提到,让他那问题大脑接收到这个消息,但又说不清楚到底这消息从何而来。毕竟,这是个捷径。他一下子就知道该去哪儿找下一个可能的行凶对象,那个孤独又无助的人。这可比他漫无目的地四处游荡、等待合适的时机,要好多了。好的时机可不是那么容易能找得到的。我认为他一定会上钩的。现在他的犯罪欲一定啃咬着他,令他十分难熬。他应该不会在意那些小漏洞,应该会采取行动。他一定会认为他这一次也能全身而退。而且,你看见他的消息又会令他如鲠在喉,他一定会尽力除掉你,以绝后患。”

    “可那位警长和他那帮手下呢?那晚之后,他们会不会接下来这一周,甚至更长时间都一窝蜂地聚在那公园里?这样会吓跑他的,我们要不要换个地方?”

    他抓了抓头发,一脸茫然。“我想不出其他地方了,如果换地点的话,你要找东西的这一意图就说不过去了。而且那里面积很大,对他来说这一点也很诱人。其他地方太小,不方便藏匿行踪。”

    “那好吧,就定森林公园吧。你应该比我更了解这里。”

    “或许乍一听,你会觉得这靠不住,但这里是对我们最有利的选择。第一,或许早在你们在马德里餐厅用餐时,他就在暗中观察,最后选定了你们俩,看着你们登上了马车。如果再给他一个机会,先观察一两个小时,确定你是孤身一人,我相信这一诱惑会是很难抗拒的。或者可以说,这样一来,他可以逐步建立起自信。反之,如果你是在城里某个小公园里转悠,就缺少了这一环节。而且这样很容易令人生疑。第二,不计后果、大胆妄为地再次返回那里,对他这个自大狂有无限的吸引力,会令他兴奋不已。”他熄灭了手中的香烟,“至于罗布尔斯和他那帮蠢材,处理起来就很容易了。我到时候给警局打电话放个假情报,就说在城里一个完全不同的地方看到那黑豹了,跟描述的一模一样。我还可以花几个比索,找几个流浪汉,让他们在不同的地方打公用电话,报案说看见黑豹了。这样一来,森林公园里的警力都会忙得团团转,根本无法顾及这里。”

    “的确,但他怎么会知道这些呢?他或许认为警察还潜伏在那里呢。”

    “他自己会弄清楚的,森林公园里还有没有其他人,有没有潜在的危险。这对他来说,还不容易吗?记住,警察要找的是头野兽,不是两只脚的人。天知道他有多少次曾与这些警察擦肩而过,却没有被注意。说不定他曾混在围观的人群中回到案发现场,欣赏他的杰作。他完全可以大摇大摆地进入森林公园,看着那里还有没有残留的警力。因为警察在搜寻豹子,都穿着制服,不像在抓捕犯人时,他们可能还会变装一下。等他确定那里安全了,就会全力对付你了。”

    玛乔丽脖子一侧的一根青筋跳了一下,但她什么也没说。“这就是我们的整个计划。”曼宁总结道。有一段时间,玛乔丽没有讲话。一丝难以觉察的微笑在她脸上一闪而过,她开口问道:“我们打算选哪一夜————毁灭之时?”

    “后天晚上,这样我们就有四十八小时做好所有准备。现在已经来不及准备明早的报道了,但刊登在明天的晚报上,是绝对没问题的。当然,我会保护你的,我会尽量靠近你,不让你受伤害。不过,我还要找一个帮手,一定要保证你的安全,我不希望你有任何闪失,我担心我一个人没法应付这一切。”

    “你找谁呢?”

    他想了一会儿,“我不能找罗布尔斯和他的手下,他们都是一丘之貉。一定要找一个我可以完全信任的人。等一下,我想到了一个人————那个年轻人,他叫什么来着,孔特雷拉斯家那个女孩的男友,她在墓园约会的那一位。要找帮手的话,他是个不错的选择。这会令他大跌眼镜的。”

    他起身离开,玛乔丽送他来到房门口时,他又转过身,看着玛乔丽的眼睛说道:“在我们实施计划之前,再好好想想。如果你想退出,还来得及。不是我吓你,这次行动会很折磨人,甚至超过上一次你所经历的痛苦,因为这一次在持续三四小时里,你一早就知道你将会遇到什么,你将承受巨大的压力,完全要靠自己做判断,我们会尽量靠近一些,暗中保护你。但若想成功,你一进公园,我们就不能跟得太紧,也不能暴露我们的位置。这一点,希望你能明白。所以如果你想退出,这是最后一次机会。”

    她眼光坚定地望着曼宁,只是嘴巴抿得紧紧的:“我和你一起进行这件事情,这一点,我一开始就说得很清楚了。”

    “漂亮!”曼宁激动地说道,“我们为此握个手吧?”两人简单握了下手。“我去安排,你接下来这两天好好睡觉。”他一边给出建议,一边拉开房门,“后天晚上我们要打一场硬仗。金小姐,这两天尽可能不要去想这件事。”

    “叫我玛乔丽吧,”她关门说道,“反正你也叫不了多久了。”

    他从康奇塔·孔特雷拉斯的问询记录里找到了那个地址,那是位于圣文森特街半坡上一层楼的房子,房子很漂亮,粉刷成柔和的蓝色。一位女仆把他带进一个天井,那里有一株九重葛终年开放着,显露出鲜艳的洋红,从屋顶一直垂到天井中央。有几只蝴蝶在这一小片阳光之中,嬉戏追逐。其中一个房间门口,一个小姑娘探出头来,黑溜溜的眼睛望了望他又不好意思地缩了回去。这一切让人觉得这是个幸福之家。但曼宁知道它并不是。有人将他带进其中一间房间,一个和他年纪相仿的年轻人懒散地躺在小床上,头枕着胳膊。

    只见他头发乱蓬蓬的,一脸胡子,衬衫脏兮兮的,领口敞开着,他的眼睛红红的,一看就是一大早上从酒馆回来,嘴上叼着一根烟,并没有点燃,像一根通心粉一样,垂在那儿。

    他看到曼宁的目光落在床边地上的一张照片上,眯着眼睛,不耐烦地说道:“看见地上那张照片了吧?美丽的脸庞,温柔的笑容,柔软的秀发。朋友,你很幸运。可我却没那么幸运。我真想和你换一下眼睛,你说吧,你要多少钱?我看到的尽是些可怕的东西,一片血污,看不出人形的一堆东西,就那么堆在地上……”

    曼宁低头看着鞋子:“我知道,我当时也在。”

    “有时候,我在夜里会听到一个微弱的声音从照片那边传来。‘劳尔,劳尔救我出去,我被困在这里了!’就仿佛那晚她无助的呼救声。我想灌醉自己,以为这样就不会听到这声音了,但这完全不起作用。我只好晚上去外面转悠。”

    曼宁一只手轻轻放在他肩膀上,转头看着另一边。“放轻松,小伙子,别担心。我就是为这个来的。”

    劳尔伸手从床下拿出半瓶本地产的烈性白兰地,握着瓶子,大拇指一用力,一下子把软木塞推开。他抹了一把嘴巴。“我不认识你,也不知道你想干吗,不过,来,喝酒。一个男人永远失去了心爱的女孩,也就剩酒了。而我可怜的老母亲,只能在她房间里掉眼泪。”

    曼宁接过酒瓶,坐在地上。“不对,他还可以做得更好。”他在一张铺着草垫的椅子上坐下,椅子吱呀作响,摇摇晃晃,挂在靠背上的一顶帽子掉了下来,“听着,我知道问题出在哪儿。你自己走不出来,你认为就是命运,是天意,无力反抗,就这样在自己的悲伤中沉沦下去,但其实这一切并不是天意,而是有人有意为之。”曼宁看了看那年轻人的脸色,“心很痛,是吧?就像用酒精清理发炎的伤口。”

    这一定令他心痛不已。这年轻人————他还只是个孩子————双手捂着脸在小床上痛苦地翻腾着。

    “你是谁?你怎么知道?”终于,他的声音从十指间传来。

    “一个和你一样的普通人,一个相信自己眼睛所见的人。那东西竟然再次越过高墙,返回钢筋水泥的城市,而没有选择留在墓园的树林绿地之中。野兽会这样吗?在野兽本能之下,它怎么会做出如此选择?”

    年轻人放下双手,盯着曼宁。他的双眼之中满是仇恨,但不是针对曼宁,而是曼宁的叙述在他脑海中描绘出的景象。

    曼宁随后用低沉的声音将其他几起案件和他所知道的向他道来。最后他说道:“有可能我是错的。我没有特异功能,也无法预见任何事情,但我相信这次我是对的。只有测试一下,才能证明一切。”

    “怎么测试?你打算怎么做?”

    曼宁将自己的计划和盘托出。

    “那我们还需要一个女孩。”

    “我们”这个代词没有逃过曼宁的耳朵。“我已经找好了,”他说,“是个勇敢的女孩,超出你、我所能想象的勇敢。”

    劳尔夹紧双臂,撑起他消瘦的身体。“我们什么时候开始行动?”他直奔主题。

    “就在今晚,”曼宁说道,“我们会一直坚持————天天如此,如果需要的话————直到我们查明真相。”

    “那我们还等什么!”劳尔腾地一下从床上坐起来,小床都被他压得弯了下去。“妈妈,”他大喊着冲进了另一间房间。这孩童般的称呼,配上他的嘶哑低沉的嗓音,似乎有些不协调。“给我杯黑咖啡,感谢上帝,将这懒散之气驱逐出我的身体!再给我件干净的衬衫、一个剃须刀和一盆热水。您不用再担心了。您的儿子又活过来了!”

    《大公报》《消息报》《最新闻报》等各大晚报最后都有一段相同的内容:

    ??金小姐也许是认真的,她那奇怪的感觉绝不是胆大妄为。她可能近日某天晚上会返回森林公园的湖边,去寻找那个遗失的纪念小饰物。或许就在今晚,或许是明晚,谁知道呢?这种与众不同的大胆行为,即使我们不认可,也值得钦佩。美国人真是一种奇特的物种。

    “我们有句老话,”她在采访结束时说道,“厄运不会在同一个地方降临两次。”她讲话时面带微笑,这令我刊记者困惑不已。她还补充道,“我不害怕任何豹子。我的眼睛很好。视力超凡,黑暗中也看得很清楚。人们都说,只要我见过的面孔我都不会忘记。”这番话意味深长,似乎金小姐话中有话————甚至对警方,她也有所保留。

    他们两人到达英国大饭店时,太阳已经西斜。玛乔丽回应了曼宁不想引人注意的轻轻敲门声,两人推门进来。只见玛乔丽站在房间中央,看样子他们两人进来时,她正不停地在房间里来回踱步,焦急地等待他们的到来。

    “你终于来了,”她有气无力地招呼了他们,“我四点钟就穿戴整齐了,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紧张。我不知道你有没有改变计划,还会不会来,我也不知道怎么联系你。你说好今晚行动的,所以我就早早穿戴打扮做好去马德里餐厅的准备。这身衣服可以吗?”她向后退了一步,以便让他们看清楚她这身缀有水晶珠的白色晚礼服。

    “很好,就穿这身!”曼宁赞许地说,“这衣服黑暗里也会反光,这样更方便对方找到你。你怕吗?”

    “我现在已经好多了,”她承认不讳,“你要是半小时前见到我,我隔几分钟,牙齿还会打战。”

    “我给你带了一样东西。”说着,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小口径手枪,手柄冲着她,递了过去,“把这个放在晚宴包里。知道怎么用吗?”

    “虽不敢说我是玩枪长大的,可关键时候,要用枪的时候,我应该没问题。”

    “只要把这个打开,这是保险,然后收紧手指,就这么简单。玛乔丽,记住,该开枪的时候,就开枪,不要只是警告对方。先开枪,再说别的。你这次要面对的可是————”

    “我知道。”她打断了曼宁,同时将联想到的场景抛诸脑后。

    “这枪对它有用吗?”

    “我这还有一把大号的,可以背的。这个一定能射穿,射击速度比那把袖珍的快。”

    劳尔很有礼貌地站在一旁,静静地听着他们两人讲话。

    “不好意思,我失礼了,”曼宁连忙道歉,介绍两人认识,“金小姐,劳尔·贝尔蒙特。你们俩到时候只能靠手势沟通。”

    两人相互鞠躬问好,表现得就仿佛是在参加某项社交活动,完全看不出他们这是要同去赴死。

    “你看到报纸了吧?有效果了!”曼宁又接着说道,“哎呀,我忘记了,你西班牙语不好。总而言之,他们这些鱼儿已经咬钩、扯线、拽浮子了。刚才我打电话到罗布尔斯的总部,他告诉我,他的人都从森林公园调走了,派往竞技场那边。他在二十分钟之中接了六个报警电话,都说那边跑道那里看见黑豹了。而且,鉴于时间紧迫,他不敢对这突然涌入的消息置之不理。他的职责也不允许他这么做。”

    “这六个电话都是你安排的吗?”

    “我花钱找了七个人,可是很显然有一个人拿了钱没干事。”

    “另一件事办好了吗?”

    “昨晚就办好了。如果他看报纸的话,此时应该已经看过了。”

    曼宁停下来,略显紧张地握着双手,那样子就仿佛一名外科医生准备开始一台手术,又像一名牙医准备钻一颗牙齿。“现在,玛乔丽————”

    “我知道,零点。”玛乔丽说着,脸上硬挤出一丝笑容。

    “你从这里开始就要靠你自己了。和你交代完了,我就和劳尔马上出发赶往湖边,这样才能在天黑前赶到那里。我们不能陪你一起过去,因为没人知道什么时候是路人旁观,什么时候是对方的监视。也许就在饭店门口,也许在马德里餐厅那边,也有可能他在湖边等你。天黑之后,你等半小时就出门。和那一晚一样,坐马车过去。到了马德里餐厅,一定要坐在外面靠近树丛的位子,这样他才能更好地观察你。一定要坐在外面。不要往黑暗的地方张望,更不要试图找他,你是找不到的。你只要静静地吃饭,坐着就行。尽量不要流露出任何紧张不安的情绪。尤为重要的是,不要在那儿与任何人纠缠。如果他看到有人和你坐在一起,不管多久,他一定会被吓跑。这是一个心理不断加强的过程,任何看到的事物都会对他有影响。”

    “之后呢?”

    “湖边、天鹅,就像和萨莉那时一样。那里才是目标范围。”

    “车夫在场会有影响吗?”

    “上一次不也一样吗?他不是把马匹吓跑了吗?让他去,你只要离开马车,走向湖边。”

    她咽了一下口水,手放在脖子上。“曼宁,我不想打退堂鼓,可你提到的细节让我犹豫了。当时那些天鹅和那马匹都受惊了————它们一定是感受到了什么,不一定是看到或听到。假如那边真有一头豹子,我该怎么办?要从豹子口下脱身,并不是那么容易的。”

    “那里应该是有一头豹子,”他直截了当地说道,“罗布尔斯手中有很多证据都能证实这一点。不过我认为,那里是一人一豹。也就是说,一头受控的豹子,某种程度上听命于一个人类。”

    “你是说这个人带着一头豹子,让它去攻击那些受害人?那样的话你们怎么能及时救我?那种东西快得像一道闪电。”

    “我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也不清楚他究竟是怎么做的,我只知道那不是随意攻击的野兽。我们今晚就是想搞清楚这一切。玛乔丽,我想请你信任我们。我和贝尔蒙特宁愿自己赴死,也不会让你受任何伤害。只要这里有人为成分,我相信我们会赢。我知道,让你做这样的事,的确很残酷。我们必须要找个女孩参与————那家伙不攻击男人。而且我们也找不出别的能帮忙的女孩了。”

    “你们用不着找别人,”玛乔丽回答说,“我不想对你们谎称自己不害怕,我害怕极了。可是两天前,我已经明确表示愿意参加了,现在也没变。”她紧闭双唇。曼宁拍了拍她攥紧的双手,她的手冰凉。不知为何,这令曼宁对她的好感增加了几分。

    “如果什么也没发生,我要在湖边待多久?”

    “等你找到那个丢失的小盒式吊坠。”

    “啊,真有一个吗?”

    “是呀,我在零售店买了一个,今早把它放在河边了。就在水边,几块石头底下。找到之后,你可以抽根烟,这样可以更好地计算时间。可以在湖边走一走,不要太远,但一定记住我的话,散步期间,都要避开车夫的视线。等你抽完烟,还没动静,就可以确定他不在附近,今晚不会出现了。你就直接坐马车返回饭店这里,我们随后也会很快回到这里。”

    “太阳就快落山了,”贝尔蒙特望向窗外,用西班牙语提醒道,“已经落到教堂顶十字架的位置了。如果想看清地形,挑选有利位置,那我们现在就应该动身了。”

    曼宁托着玛乔丽的手华丽地鞠了个躬,轻声说道:“向这位勇敢的女士致敬。”

    随后,他又推住玛乔丽的手,以美国式打气的方式,摇了摇,“这就开始了。现在开始,请保持冷静,要对我们有信心。我替你检查过那把枪了,很灵敏。记住,先拉保险再收紧手指。如果情况十分紧急,别浪费时间掏出来,直接从包里开枪。”

    劳尔站在门外的走廊上等曼宁。他看上去不像其他南美洲人那么感情丰富,或许是因为他太紧张了。“走吧,曼宁,我们来不及了。”他非常客观冷静地催促道,似乎他们只是去街角喝一杯。

    曼宁关门的时候,玛乔丽又坐回到了梳妆镜前,正用一支玻璃水棒涂抹耳后,“今晚晚些时候再见————我希望如此。”她最后说了一句。

    “今晚晚些时候再见————一定会的。”他信心十足地回答。

    曼宁最后望了一眼她的脸,脸色苍白,即使落日的晚霞也无法为她的脸映上任何红色。要知道今晚有可怕的事情在等着她。她望着镜中自己的样子,神情紧张,似乎看见了死神的脸。

    湖水的颜色在暮色中渐渐变深,从金青色到湛蓝色再到灰黑色,仿佛某个不为人知的地方在不断向湖水中注入墨水。四周森林公园里的一切都沉浸在一片寂静之中,显得毫无生机,仿佛这里原本是一片荒原,而不是位于一座大城市郊外的一个自然公园。白日里在这儿鸣叫的那些无害的小鸟、昆虫之类的小东西,这会儿也都销声匿迹了。所有的一切都缄默不语,等待残杀它们的那个凶手的降临:黑夜。它无情地赶走白昼,并将它扼杀,每二十四小时,周而复始。永恒的扼杀,无以惩罪,无以阻止。

    曼宁在水边蹲了下来,从高处的地面上看根本看不见人。他一边扔小石子,一边等贝尔蒙特来和他会合。他们两人分头侦查湖的四周,他首先回到了他们分开的地方。他,这样一个在暮色中弓着腰、一点不引人注意的人,一个曾经在海滨捡破烂的人,被解雇的经纪人,一个在闹市酒吧无所事事的人,现在从城里来到这里,准备和死亡黑暗力量进行一番搏斗。他完全不是英雄的样子,一点儿也不符合人们心中英雄的样子。只是个被传染了黄热病、头脑发热的病人而已。

    一群天鹅一动不动地浮在水面上,像一团团黑色的云朵。它们在确认过他扔进水里的不是面包块后,便又把头藏在翅膀下继续睡觉,完全不在意他扔石头发出的响声。

    贝尔蒙特沿着水边悄悄返回,他弓着腰,为了不被高处地面上的人发现。他来到曼宁身边,也蹲了下来。

    “找到藏身之处了?”曼宁问道。

    “看到那片芦苇了吗?我就选那里,看上去它们似乎是长在水里,但其实那中间有一块大石头,我可以蹲在上面。这样四面都看不到我,即使在湖水这面也发现不了。你怎么样?”

    “我找到了一棵分杈比较低的树,一棵桃树。树干分成四个枝丫,在中间形成一个杯状结构。我只要将四周的树叶拉拉低,遮住我,就可以了。简直就像定制的。”

    “你能迅速下来吗?”

    “一跳就下来了。树不高,长得弯弯曲曲,就在往湖边的斜坡上。刚才有没有遇到什么人?”

    “一个活物都没有。我一直绕了半个湖边。”

    “我这边也没人,”曼宁警惕地望着四周回答道,“我们这就各自就位吧,最好在月亮出来前,都躲避好。”

    “你还是坚持认为我们分开比较好吗?”贝尔蒙特小声询问,“一旦分开,我们便再也无法相互交流了。”

    “这是唯一比较合理的安排。我们一边一个,才能更有效地保护她。这地方————也就是我们两人之间这块区域————是她要来的水边的地方。她一定会到这里来的,因为只有这一带,才能比较容易地从上面道路走到水边。这里开始,道路又转向另一边。这一带的滩地平整,只有一些杂草,比较容易走过来。这里也是她和那个女孩上一次来的地方。他知道的,所以如果玛乔丽要回来找东西,这里也是他预计玛乔丽会来的地方。这样她便会得到三个方向的保护:你在那边,我在这边,还有前面的湖边。在上面等待的马车又阻止了第四个方向。要靠近她,只能从我们其中一个方向过来,经过我们身侧,才能到她身边。很有可能从我这边,因为马德里餐厅在我这一侧。不要一看到对方就跳出来,等他走到你我之间的地方,我们就让他有来无回。

    “所以说,埋伏在她前后两侧同样重要,否则等他突然来到我们跟前,我们会手足无措,很可能无法制服他。现在,注意你身上或者四周不要留有什么容易暴露位置的东西。记住,马上月亮要出来了,任何不应该出现的亮光都会令我们功亏一篑。把你外套领口扣紧,别露出里面的白衬衫。不要露出任何会反光的东西————领扣、袖扣,甚至胸前别着的金属钢笔。口袋里不要装硬币,它们会不合时宜地叮当乱响。”

    他们每人拿出一个四四方方的大手帕。没有展开叠起的四角,直接把一些零钱放在上面,把手帕角翻过来。包住零钱,这样便可以防止它们碰撞发出声响。

    “不要抽烟,”曼宁提醒道,“能控制得住吧?”

    “当然。这又不是和姑娘约会。我可以一直等下去,我可以不吃不喝,只要能等到那个————”

    “枪放好了吧?”

    贝尔蒙特一下子拉开外套,掏出手枪。

    “够快呀。”曼宁称赞道。他将手腕抬到眼睛近前,仔细看看手表。“还有五分钟就八点了。这鱼不好钓呀。她这会儿应该正要从饭店出发。我们还要等上两个小时,甚至三个小时。”他摘下手表,塞进口袋里,“月亮会令上面的水晶反光。”

    贝尔蒙特将自己的手表调慢了一分钟,也摘了下来。“我的还差四分钟,不过就以你的时间为准吧。我们俩现在用同一时间,同一目的,怀有同样的希望。”

    “好了,我们各就各位吧。”

    “好的,再见。”贝尔蒙特简洁地说道,随后握紧双手。

    “放轻松。”曼宁低声说道。

    两人转身,贴着地面悄悄向不同的方向走开去了,一两米之后便融入夜色之中。

    一边的芦苇“沙沙”响过一阵之后,又恢复平静了。另一边,一棵树的枝叶“哗哗”作响,那是曼宁爬上树,调整了一下位置,便安顿下来。之后,两边都陷入一片沉寂,如荒野一般死气沉沉,完全看不出这里是一座大城市郊外的一座自然公园。所有的一切都陷在令人窒息的静寂之中,等待残杀它们的那个凶手的到来————

    又到了外出活动的时间,雷阿尔城全心全意回应这夜晚的呼唤。玛乔丽迈步走出饭店的大门,她身穿白色缀水晶珠的晚礼服,头戴银色罂粟花,手腕上挂着一只银色的晚宴包,包里装了什么重东西,包被坠得变形了————一定是观剧用的小型望远镜。她看上去极为闪亮、轻浮。很显然,此时她的脑海中只有跳舞和香槟。人行道上,经过她身边的人纷纷回头,向她报以同情的微笑。她看上去是如此快乐,如此无忧无虑,甚至惹得有些路人心生嫉妒。

    四周灯光四射,飘忽闪烁。她看着这些灯光,人也不由得兴奋起来。一只愤怒的猴子映在夜空之中,一会儿消失,一会儿出现了。这一次双手捂着眼睛,下一次又捂着耳朵,再一次又捂着嘴巴,接着打出“猴子茴香酒”的文字。一只长着绿色尾翎的公鸡稳稳地站着,一气打出“仙山露味苦艾酒”的字样。在这些闪烁炫目的人工星光组合的照耀下,人行道上恍若正午。每家餐厅的门前坐满了客人,街上出租车拥堵成灾,喇叭声此起彼伏。

    现在是外出的时间,现在是放松的时间,是享乐的时间,是忘却工作和烦恼的时间。

    她站在人行道上,拖鞋的鞋跟卡在马路牙子的边缘处。见门童打算吹响胸前挂的哨子,她忙上前阻止:“不,不要叫出租车。要一架马拉的马车。马,明白吗?”

    门童亲自跑到下一个街角为她去叫马车,回来时,他一只脚站在踏板上,另一只脚悬空荡来荡去。

    玛乔丽登上马车:“去马德里餐厅。”

    车夫和门童交换了一个眼神。两人用含糊的西班牙语交流了几句。

    “你和她说。”

    “不,你和她说。”

    门童侧身进入车厢,热心地问道:“请问小姐您是孤身前往那里吗?没有别的意思,只是————”他干笑了一下,似乎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那里————那里最近晚上不适合过去。”

    她明白他所说的“最近晚上”是指什么。很显然,他并没有认出她正是前几天的晚上和同伴一起前往那里、而她的同伴后来在那里遇害的那个女孩。

    她往他的手里塞了枚硬币,表示她也没冒犯之意。“去马德里餐厅。”她又一次坚定地说。

    头发花白的车夫碰了一下帽子,答道:“好的,小姐。”

    “开慢点,我想在用餐前,先享受一下这夜晚的空气。”她在心里又将这句话默默重复了一遍。Dine?Die?听上去还真是相似呀,只不过要用英语。

    她注意到门童与车夫两人又对视了一眼,无奈地耸了耸肩,似乎在说:“你能拿这些美国人怎么办呢?”

    门童为她关好车门。他好奇地盯着她的脸看了看,他可能觉得她的粉涂得似乎太多了。她的脸一定惨白一片,但她知道这并不是涂粉涂的。

    她瘫坐在坐垫上:饭店和饭店所给予的安全感正一点一点地离她而去,仿佛不断后退的灯塔,随着马车的行驶,离它越来越远。

    她突然想到,此刻,在城市的另一个地方,有一个人也许也正整装待发。这个人的路线,邪恶而可怕,将会随着时间的推移慢慢向她的路线靠过来,直至最后两相会合。之后,便只有一条路线会继续走下去,而她的路线将就此终结。

    真是奇特的约会!是呀,在某个散发恶臭的巷道里,从某个隐蔽的藏身之处,走出一个披头散发、看不见脸的人,他要前去赴她之约:一位白裙闪闪发光的女士,银色鞋子,黑色头发,满身香水气味,这香水有个不吉利的名字,“孤独”。她吹着夜晚的微风,坐马车离开那明亮的饭店。任何其他约会都无法令一个人心跳得如此剧烈。她懒洋洋地坐在马车上,优雅、放松。套着银色鞋子的双脚伸在前面,交叉在一起,一只胳膊随意搭在座位扶手上;另一只手————藏在身侧————紧紧握住一只拳头,没有任何工具能撬开这只拳头,它仿佛冻住了一般。

    随着马蹄平和、响亮的“哒哒”声,她来到了巨门,这里是通往森林公园的正门。他们继续往前走,灯光渐渐暗淡下来。这一路仿佛从一堆篝火狂欢边走开,经历几个不同的阶段:首先是沉醉于夜生活的市中心地带,一切都如正午般明亮;其次是较平和的中间地带,只有店铺灯光和偶尔几个电子广告牌;最后,是昏暗朴素的外围居民区,街上只有路灯发出的惨白灯光,偶尔有某个窗户透出黄色的光线。

    到了巨门,黑暗完全占据了上风。路两边全都黑乎乎一片。只有通往森林公园的那条双车道主路上方有一排灯光,直送马德里餐厅。

    城市外围大道那星星点点的景象最终也完全消失了。空气变得潮湿,凉气透衣而入。一股各类植物混杂着湿木头的气味扑面而来,完全盖住了她身上飘散的丝丝香水气息。

    然而,公园主路上全是车。有些车顶棚关着,车灯亮着;有些收起顶棚,完全开放,纷纷从她身旁经过,朝另一个方向驶去。今晚,这些车都只往一个方向开。“最近晚上”,正如饭店门童所表达的。人人都在离去,返回城里————那安全地带。没有人朝里走。除了她。她的车夫一人完全占据了一整条主干道。

    车里那些人,三三两两,坐在明亮的豪车里,看不出一丝恐惧,只是他们的车子全部都开得飞快,一点没有放松时应有的闲情逸致。就仿佛他们在马德里餐厅早早吃过晚饭,已经证明了自己的勇气和胆量,现在他们急着赶往其他地方放松心情,尽情享乐。但其实大家都知道那豹子已经不在这里了,人们最后是在城市另一头的竞技场目击到它。

    与车流逆向而行,她慢慢前进,孤独而庄重。每经过一个弧光灯的下面,就有一道白光从她身上扫过,周而复始。

    终于,马德里餐厅的灯笼出现在前方黑暗之处,仿佛一层发光的五彩碎纸散落在树下。手风琴、小提琴奏出幽幽的音符似乎也从这些树上落到这些彩纸上。马车夫赶车进入那条弯曲的山坡小道,过了那里,就是餐厅的入口,到达餐厅后,他调转车头。

    一位侍者扶她走下马车,穿过一排矮矮的树篱。这些树篱将室外用餐区围在里面。

    “你在这等我。”她吩咐车夫道。车道旁仍停着一排汽车。

    “但不要太晚,小姐,”车夫热心提醒道,“最近最好不要太晚。”

    “好了,我自然会出来,你等着我,”她厉声说道,“别让他走了。”她又对侍者吩咐了一句。

    一位领班走上前来,迎接她。他们都待在主厅里,那是一个八角亭,高出地面几个台阶的距离。这里还有一些客人,但只是零星几位,数目大不如前。这些留下来的,要么是想证明他们有多大胆,要么就是喝酒喝多了或者玩得太尽兴,顾不上考虑其他事情。即使如此,这些为数不多的客人都围坐在几张大桌旁,似乎为了相互壮胆。这也不错,玛乔丽心想:这样省得他花力气从一堆人里找出我来。舞池里有一两对舞者,他们的身影映在舞池黑色玻璃地板上,使那里看上去比实际人数多出一倍。

    “请问小姐是要等什么人吗?”

    这句话不禁令她浑身一颤,她忙稍加掩饰。这位小姐是要等什么,但要等的却不是任何人。

    “没有,一人用餐。”随后,领班正想带她进入主厅,她又开口,“我想坐外面。那边,靠树篱的位子。”

    领班侍者看了她一眼:“您确定要坐在那么靠边的位子吗?”

    “确定,”她简明扼要地说道,“我不喜欢人群。”

    外面空无一人,她在这么多桌椅中选了个位子坐下。她位子旁的树篱比别处矮,即使坐下,隔着树篱也能看到腰以上的部分,因为避免地面的凹凸不平,所有的桌子都摆在一个平台上。旁边的树木和树下的黑影,看上去仿佛靠得很近,令人不自在,仿佛趁大家不注意的间隙那边有人一伸手便能将她抓走。假如————假如她在这里出事,这出乎曼宁和贝尔蒙特的意料,他们怎么救她?

    想起曼宁提醒她的话:不要表现出紧张或有所防备的样子。她收回目光,开始研究菜单。菜单在她手中微微颤抖,上面的字出现重影,就好像隔着一块厚玻璃的斜面,根本看不清。

    “你有什么推荐?”她似乎有些喘不过气。

    “杧果浓汤。”

    “好的,杧果浓汤。”现在这种情形下,她哪儿还有心情吃东西。估计东西没咽下去,她先吐出来了。

    “最后再来点冰激凌和咖啡。”

    她去过很多餐厅,但从没有像现在一样的感觉,点完餐,看着侍者离开,感觉一身轻松。可这时,她又后悔这么快就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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