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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胖大的背影，迅疾被黑暗的夜色吞没，还是像昔年那样剽悍、那样神勇。
与元怿合葬？本空和尚心底不禁有些酸涩。
空手赤拳的和尚、昔日的名将杨白花，能够和带甲十万的藩王、大都督尔朱荣对抗吗？
卖唱父女谢了又谢，转身正欲离去，忽然在店门前迎面撞上了一具黑色的棺木。虽说乱世中此物也算司空见惯，但毕竟黑夜中猛然看见棺材进店门，令人心生恐惧，父女俩急忙躲了出去。
妙通老尼和杜刺史在这一刻才清楚地分辨出了他的真面目，他们几乎同时开口惊呼道：“杨白花！”
“勿议国事，勿议国事。”与中年酒客对饮的青年人摇了摇手，叹道，“杜兄，喝酒，喝酒，如今北方大乱，你正好回南朝的建康城老家，避过兵祸。”
“这两年洛阳城最盛行的歌，莫过于胡太后写的《杨白花歌》，”中年瞎子一边说着，一边调准了弦，拉起了过门，“每到胡太后与那杨白花的定情之夜纪念日，胡太后便在月下荷池边架起百座箜篌，命宫女们连臂踏足而歌，反复唱着这首《杨白花歌》，连南朝名士也赞道，这首歌有狐媚气，有英雄气，妙在音容声口全然不露，只似闲闲说耳……”
那里面有她多少无望的思念，和永不能平复的痛苦，让那些早已寂灭的情思又潮水般吞没了他的心。
“正是。”妙通淡淡地回答。
他说到这里，那小女孩已经亮开嗓门，唱了起来：
还是来迟了一步……尔朱荣，那个来自漠北的野性大发的藩王，竟然将大魏的太皇太后和幼帝一同沉入了黄河！
洛阳城外，刚刚经过兵乱的破旧村舍中，又渐渐有了人烟，这是景泰元年的四月，到处都有牡丹芍药盛开，但由于缺乏人照料，金紫牡丹开得有些芜杂，透着一种野意。
黑沉沉的暮色中，板胡的曲声传出了很远很远，悠扬感伤，本空和尚从袋里取出自己所有的家当，都倒入了小女孩手中的托盘。
听到这番话，坐在一边吃面的黑胖和尚，不禁面上一阵抽搐，脸色变得惨白，放下了手中的竹筷。
没有人能认出他是谁，他饮剑之时，并未口念佛偈，而是反复念着一首南朝范云的《别诗》：
这北邦南朝，这君王百姓，这红尘世外，又有谁真的能逃过爱的集谛、人性的折磨、悲欢交欣的苦难人生？
是的，她也只有与元怿合葬。像杨白花这样的负义少年，只能让她心碎神伤，让她一生郁郁寡欢。而那风姿出众、性格温厚的元怿，却总能抚慰她的伤口。
坐在一边的前青州杜刺史，也狐疑地打量了老尼良久，才唤道：“是妙通法师么？”
他的部下在林中捉住了那个放冷箭的胖和尚，他面容已用刀剑毁去，见大军围来，在射杀十六个兵将后，胖和尚坦然饮剑而亡。
“法师欲往何处去？”
“欲完世间一段孽情。”妙通叹道，“阁下既然能认出贫尼，想必也是朝中大员。”
他，同泰寺的住持本空和尚，已经修行了这么多年，却仍然无法跳出“爱不得”的烦恼冤业。
可是，他觉得，只有在这最危难的时刻赶到洛阳，他的心才能安。
早已不失人间烟火的妙通老尼，眼中也不禁有些潮湿，她长叹道：“你冤枉杨白花了，容筝临终，有遗言要与清河王元怿合葬，老尼此去，就是为了完她的心愿……没想到，纠缠一生，容筝最爱的还是清河王元怿。”
小店中本来没有几人，太阳落山时，一个梳着双髻的瘦小女孩，牵着一个中年瞎子的手，走进店来，那瞎子手中胡琴咿咿哑哑，声调十分苍凉。
“哪里。”杜刺史叹道，“我冒昧再问一句，这棺木里睡着的，是不是已故的太皇太后胡容筝？”
而洛阳城暮色中，几十年来定时响起的千寺钟声，合奏在他生命最后的时刻，虽然僧众逃跑大半，虽然寺院被毁不少，但那些起起伏伏、高高低低、悠悠扬扬的晚钟声，依旧在洛阳城上空、永乐宫楼头、北邙山崖谷、西海池波影中来回飘荡……
本空僧只觉毛发直竖，与他一板之隔的，竟就是他此生倾心爱过、却无法得到的女人，那曾经一手撑起大魏天空的了不起的女子胡容筝！
那对卖唱的父女已经走到了和尚的桌边，看着他脸上的狞恶之色，小女孩有些胆怯地问道：“大师，您听歌儿吗？”
杨白花再也听不见这声叫喊了，他携着当年胡容筝相赠的雕花宝弓，消失在北邙山脚下的茫茫黑夜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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